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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白和景孤血   李思孝 

发布时间:2024-10-17
来源:

周贻白和景孤血

李思孝 

 

伶牙俐齿说戏曲,

生旦净丑最当行。

本是梨园圈中人,

唱念做打又何妨?

 

这是我上人大文研班听戏曲课时写的一首打油诗。所谓戏曲课,实际上是两个讲座,一个是周贻白先生的《中国戏曲发展概况》;一个是景孤血先生的《京剧的行当与流派》。这两门课我都非常爱听,这大概同我儿时的经历有关。

我出生在甘肃陇南山区的一个小县城里,己经是20世纪30年代末了,但还没有见过电影这玩意儿,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大戏,即流行于陕、甘等西北广大地区的秦腔,老人们又叫它“乱弹”。那时一年四季都有不少庙会,大的庙会一定要唱三天大戏,每天是早3折、晚3折、中午是连台本戏。登台演唱的,大多是本县的一个戏班子,他们有几箱子戏装,据说那是击毙了有名的土匪马尚智后缴获的胜利品。有时候也请外县的戏班子,记得有一年的骡马大会,就请西和县或者张家川县的戏班子来打擂台,那才热闹呢,唱的好的一方,鼓掌、喝彩、送礼、挂匾,放鞭炮;唱得不好的一方,叫骂,嘘声,喝倒彩,鸡蛋、西红柿都一起飞向戏台。这是最刺激、最吸引人的。除了庙会,平时戏班子在城隍庙里唱卖戏,都在晚上。花钱买一根木签,就可以进去看。我没有钱怎么办?我有个亲戚,是卖松子的,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城隍庙里去,我便给他拿板凳,或者提灯笼,就混进去了,因为是小孩子,把门的并不介意。

除了大戏,还有皮影戏,一般是无钱办大庙会的小村庄才请唱的。皮影戏的唱腔,有的用秦腔,大多数是用碗碗腔,不像秦腔那样粗犷豪放,而是细声细调,比较平和,这同规模不大,观众不多,请之即来,来之即唱的农村环境,是很适应、很和谐的。

因为爱看戏,还出现过一些惊险的镜头。有一次跟着二姑父到城外的高庙去看夜戏,经过一片坟地时,看见了“鬼火”(实是腐烂尸体分解出的自燃的磷化氢),吓得我不敢吭声,紧攥着姑父的手闭目匆匆前行。还有一天晚上,在城隍庙看戏时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戏已散场,吓得我嚎啕大哭。因为在两边配殿里,照着《玉历宝钞》书上的样子,塑了面目狰狞的十大阎君的泥像,还有白无常、黑无常等鬼勾人灵魂下地狱、上刀山、下油锅以及奈何桥、望乡台等情节,白天都让小孩疹的慌,何况晚上?后来初中毕业后,我们三男二女同学,到兰州去考高中,到了省城,总得要看一次戏吧?可怜戏园子离我们住的小沟头兰州一中太远,看完戏己深夜了,回到学校时校门己经关上了,敲了半天不开。旁边有一段矮墙可以翻越进去的,但山里人初来乍到,谁敢呀,最后是背靠着校门懵懵懂懂坐了一夜直到天亮。

因为爱看戏,回来就同小伙伴们学着演戏。那时有一位姓苏的残疾人,心灵手巧,能用各色纸张和颜料做出各种戏装,什么凤冠、霞帔、蟒袍、靠字、髯口、翎子等,应有尽有。我们穿上,俨然就是戏子了。有一次,我从炕上摔下来,差点伤了眼睛。至于皮影戏,我自己就可以自作自演。先捡来美国“克利斯”牌或“米苏里”牌香烟的硬盒子,剪成各种人物或道具,用线串在细木棍上。把板凳倒立着,在一面糊上一层丝绵纸,作为晾子(即银幕),再从松树林捡来一些松明子代替油灯,就可以开演了。当然,也不忘在晾子上贴上一幅对联:一口能说两家话,双手善舞百万兵。

看戏最早是看热闹,最爱看打仗的武戏,如《封神演义》中的《黄河阵》、《哪吒闹海》、《西游记》中的《闹天宫》、《三国演义》中的《长坂坡》等。后来慢慢把看戏同看小说联系起来,因为好多戏目都来自通俗历史小说。如看了《苏胡进妲己》、《抱火柱》、《赵氏孤儿》、《伍员逃国》《文昭关》等戏后,就去看《东周列国志》。看了《穆柯寨》、《辕门斩子》、《四郎探母》等杨家将的戏后,才去看《杨家将演义》。看其他小说也莫不如此。我最早的历史知识,不是从历史教科书上,而是从戏曲中学到的,如武王伐纣,周公治国,合纵连横,卧薪尝胆,楚汉相争,鸿门之宴,霸王别姬,王莽篡汉,安史之乱,陈桥兵变,精忠报国等历史事件,都是从戏曲中得到的。解放初看的一些秦腔戏目,除马健翎编的《穷人恨》、《血泪仇》等现代题材外,如《棠棣之花》、《鱼腹山》、《红娘子》等,也都是历史题材。可以说,戏曲是我的历史启蒙教材。

1953年我15岁礼县初中毕业到外地求学,因为没有机会看戏,秦腔离我越来越远了。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只看过一次秦腔,即1959年国庆十周年大庆时,在广和剧场看过甘肃省秦剧团进京演出的《赵氏孤儿》,而且发现腔调跟我小时候唱的有很大变化。初来北京时,对京剧一点都不懂,以致闹出一个笑话。1958年9月,我同孙东海同学到解放军报社去学刻字,教我们的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一天他二人热烈讨论着“谭富英”这个名字,我以为谭富英就是师傅的名字呢,后来才知道他是京剧的著名须生名角,

1958年11月,为了给一机部办《机械工业周报》,我们到武汉重型机床厂去实习。1959年元旦时,我在洪山礼堂看了京剧电影《四进士》,“麒派”京剧创始人周信芳,把见义勇为的被革书吏宋士杰简直演活了,没有想到京剧竟有这么大的魅力,我被深深震撼了,我甚至背下了宋士杰在客店偷看书信的唱段:“上写田伦顿首拜,拜上信阳顾年兄。双塔寺前两分手,算来数载未相逢……”。1960年,我看了崔嵬导演的由杨秋玲、王晶华等青年演员演的京剧电影《杨门女将》,我再一次被征服了。那时,我已上了文研班,每月可以领到42元的生活费,我开始有钱去看京剧了。东安市场内吉样剧院二楼犄角一个4角钱的座位,几乎成了我永久的座位,经常去看演出,多是梅兰芳剧团的。护国寺的人民剧场,也去看过京剧,但比较少。这样,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对京剧这门艺术总算有了初步的了解了。

其他戏曲也看过一些,在文联礼堂看过裴艳玲的河北梆子,王秀英的蒲剧。在西单剧场看过魏喜奎的《啼笑因缘》。在北大时看过潮剧。别的是通过电影看的,最早如50年代袁雪芬、范瑞娟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严凤英的黄梅戏《天仙配》,新凤霞的评剧《刘巧儿》,豫剧常香玉的《花木兰》,红线女、马师曾的粤剧《关汉卿》,吕剧《李二嫂改嫁》等。文研班时看的一些电影如《追鱼》、《女驸马》、《火焰驹》、《三打白骨精》等,也都是地方戏曲出演的。现在,文研班开了戏曲课,是难得的了解戏曲的绝好机会,哪能轻易放过呢?

二位先生的讲课各有千秋。周贻白对中国戏曲发展,作了宏观上的理性梳理,而景孤血则对京剧解剖麻雀似的条分缕析。由于都是梨园圈中人,且都经过亲自实践,所以讲起来得心应手,如数家珍,生动活泼,充满激情。

周贻白把中国戏曲的发展,归结为:唐参军一宋南戏一元杂剧一明传奇一清戏曲这样一条线索,然后从内容和形式上加以论述。

内容主要以戏文为主。唐参军几乎是即兴形式,因题而设事,还没有多少内容。到宋朝时,“马踏赵五娘,雷打蔡伯嘈”的故事广为流行,于是就有南戏《赵贞女蔡二郎》,还有《王魁负桂英》和《风流王焕贺怜怜》等剧本。这种南戏在元朝时,还以南曲的形式存在,如著名的五记,即《荆钗记》、《白兔记》、《杀狗记》、《拜月记》、《琵琶记》。但元朝最主要的是杂剧,出现了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等四大家,其内容据明人概括有:神仙道士、隐士乐道、披袍秉笏、忠臣烈士、孝义廉节、叱奸骂谗,逐臣孤子、拔刀赶棒、悲欢离合、风花雪月、烟花粉黛、神头鬼脸等12种,实际上不止这些。元杂剧多历史剧,有来自正史的,如纪君祥《赵氏孤儿》。有来自唐传奇的如王实甫《西厢记》。有来自传说和诗文的,如马致远《汉宫秋》、白朴《梧桐雨》。由于元朝是异族政权,对汉族统治极严,现实题材是一大禁忌,只能转向历史。但历史题材也有寓意,阿英就说《赵氏孤儿》影射宋赵事。为了寄托幻想,元杂剧中有不少清官廉吏的公案戏,也有英雄好汉的水浒戏。

到了明朝,永乐明令禁止元杂剧,而元南戏如上述五“记”则盛行,被奉为圭臬,这为明传奇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从明“嘉靖八才子”之一的李开先写林冲的《宝剑记》开始,一大批宣扬忠孝节义的剧纷纷出现,如《连环记》、《金印记》、《寻亲记》、《精忠记》、《双忠记》等等。于是明传奇出现了一个高潮,包括许多作家和作品,如徐渭的《四声猿》,但最重要的作家是汤显祖。

周贻白着重讲了汤显祖,说他的世界观受李贽和佛、老影响,有些离经叛道,他贬低朱熹、二程主张的理性,而主情感,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为情而死,虽死犹生,这充分体现在作者“境由心造”创作的《玉茗堂四梦记》”(《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特别是《还魂记》即《牡丹亭》中。美丽聪明的大家闺秀杜丽娘追求梦里情人柳梦梅,生死不渝,终成眷属。汤显祖在表现他的主题时,不仅在思想上摆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与“存天理,去人欲”针锋相对;而且在形式上,也不受曲牌四声的限制,与当时讲求形式音律的另一作家沈璟形成鲜明的对比。汤显祖的传奇影响很大,后人学他的不少,其中有一忠一奸,一忠指清军南下被俘而自杀的吴炳;一奸指先依附奸相魏忠贤,后又托庇于马士英而迫害东林党的阮大铖。

明传奇通过明末清初的李玉和李渔等人的创作和理论探讨,到清代的洪升和孔尚任,己达到成熟的地步,时称“南洪北孔”,其代表作分别是《长生殿》和《桃花扇》。而形式主要是腔曲调的发展,已丰富多彩,二者的结合,便形成各地的戏曲,它们取长补短,互相影响,到清乾隆年间便产生了京剧,堪称戏曲之花,一直到现在还有生命力。

关于形式即声腔曲调的发展,周贻白是从许多地方声腔讲起的,特别是南方的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青阳腔、四平腔、高腔、昆腔等,它们最终形成以丝竹为主的昆曲和以打击乐为主的梆子腔,后者通俗易懂,广为流行,流到到北京后,形成京腔,据说清兵入关时,就唱着弋阳腔,于是形成“北弋南昆东柳西梆”的态势。如果说明代魏良辅对南昆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那清代四川的魏长生对西梆的发展则功不可没。他在乾隆45年的各路剧班祝寿演出时独占鳌头,最受欢迎。他化妆好、身段好、武功好,语言纯朴粗野。如:有朝得了天和地,你坐朝来我坐庭。因杂有色情,被驱出北京。但秦腔曾在北京风光一时,确是事实,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10年后,风水变了。乾隆55年,即1790年,为祝乾隆80大寿,出现各路戏班进北京的盛况,其中四大徽班即“三庆”“四喜”“春台”“和春”最为著名,“三庆”以“轴子”(连台本戏)出名,“四喜”以“曲子”(昆曲)出名,“春台”以“孩子”出名,“和春”以“把字”(武功)出名。还有人说:三庆以“奸”,“四喜”以“淫”,“春台”以“邪”,“和春”以“盗”,出名。四大徽班中,尤以三庆班出名,班主是高朗亭,演花旦。但最出名的是三位老生演员,即三庆班的程长庚,春台班的余三胜,以及北京的张二奎。他们在各种剧种风云际会的北京演唱多年,广取博收,融会贯通。如程结合了徽调与昆曲,余融合了汉剧与梆子,张化合了京腔与弋阳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新的剧种一京剧。所以,乾隆55年即1790年,被认为是京剧诞生的一年。

周贻白在讲课过程中,不时加进一些表演。印象最深的是,在讲汤显祖《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时,一面用昆腔吟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漂亮的戏文,一面用戏曲演员的“四功五法”,即“唱、念、做、打”四种表演手法和“手、眼、身、法、步”五种技术方法进行表演,等于是用身体为道具,对戏文给予阐释,使人仿佛身临其境,收到很大效果。

景孤血先生讲《京剧的行当与流派》,讲得同样精彩。他分门别类,对生、旦、净、丑等四大行当,既有历时性的发展线索,又有共时性的横向排比,渊源清晰,泾渭分明,使人获得不少书本上得不到的活知识。看来他是个京剧通,跟当今京剧名家来往很密,比较熟悉,对京剧历史的研究,也比较深广,所以定性准确,论述精到,评价到位,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我听讲时,还闹过一个笑话。他讲四大名旦之一,有“白牡丹”之称的荀慧生时,说他是“东光”人,我误听为“敦煌”人,心想:在茫茫大漠中居然出了“白牡丹”这样的硕果奇葩,堪为甘肃人自豪。课间休息时我问了一下景先生,才知是河北“东光”。后来我知道著名天津相声演员马三立,老家在甘肃河西走廊,那么,在敦煌出个京剧演员,也不是不可能的。

现在看来,还有个别主要京剧演员,景先生没有提到,比如,与梅兰芳有过情感纠葛的戏曲多面手刘喜奎,与梅兰芳一度同居的被《天津画报》创始人沙大风誉为“冬皇”的余叔岩传人的海上名伶孟小冬。究其原因,梅兰芳当时刚离世,景先生不想去触动他的伤痕。但更主要的恐怕是政治原因,因为孟小冬最后离开大陆,跟着上海大亨杜月笙去了香港,并最终在台北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