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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若虚钱钟书   李思孝 

发布时间: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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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若虚钱钟书

李思孝 

1964年,我从人大文研班毕业,分配到南开大学中文系,在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钱钟书先生的传说,这些传说大都与南开人有关。如说当年清华外文系,有3位才华横溢的学生,人称“龙、虎、狗”,龙指钱钟书,虎指曹禺,狗指颜毓蘅,后二人均为南开出身,颜毓蘅清华毕业后返回南开外文系任教,当时声望很高。这个传说寓意很明显:狗尚如此,何况龙虎!

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去中华书局,见到南开中文系毕业,时任《文史知识》副主编的黄克兄,他颇为得意地向我展示了钱钟书先生给他的一封亲笔信。这是对黄克的回函,大概黄克问到“龙虎狗”的问题,所以钱先生在信中写道:“颜先生的英语很好,他是南开转学插班的,和他同时插班的还有两位,其一就是曹禺同志,那时候曹禺的才华还‘深藏若虚’,单凭英语排列,班上数不着他。”

黄克还告诉我:钱钟书先生还对人民日报的舒展讲过,所谓清华外文系“龙虎狗”之说,不过是“现代神话”而已。

我相信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因为我仿佛记得读过舒展的一篇文章,记述毛泽东同其先父冒鹤亭见面的情况。冒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后代,是近代著名学者和名士,曾作诗云“我有五男儿,璠也得吾笔”,这里的“璠”即景璠,是其长子,又名效鲁,别名叔子,早年毕业于北京俄文专修馆,曾随著名外交家颜惠庆出使苏联任其秘书,他也是个善作旧诗的大才子,1938年结束外交生涯,取道马赛回国时,在船上与钱钟书、杨绛夫妇相遇,一见如故。作诗论道,非常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此成为挚友,彼此唱和,直到晚年,绵绵不辍。而舒展又是掀起“钱学”热的关键人物,因奉赠钱钟书“文化昆仑”这一桂冠而闻名。

“现代神话”当然是虚构的,但正如马克思所说,神话要以自然和社会本身为依据。换句话说,神话也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钱钟书的现代神话,源自钱钟书这一才人及其天才,神者乃天才的夸大和渲染也,当人们赞赏一天才时,总要把他说得神乎其神,流传开来,便渐渐演绎为脱离实际的神话。这是卡莱尔所谓“英雄崇拜”的表现,是可以理解,一点也不奇怪的。

我上人大文研班时,钱钟书先生是我们的任课老师之一,当时的名气不像现在这么大,对他的介绍是:一位“通才”,精通英语,是“毛选”的英文翻译委员会的成员,也是《毛泽东诗词》英文定稿组的成员。英文的定稿,最后都由他统一把关。法、意、德、拉丁语也不错。对中国文化造诣很深,是文化学者钱基博的公子。仅此而已,对他解放前出版的《谈艺录》,小说《围城》,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对58年问世的《宋词选注》,也没有过分的吹捧。看得出,这是文研所所长何其芳一贯实事求是学风的体现。当然,这里面也蕴含一些贬的因素,这是当时大环境、大气候使然,是一个普遍现象,对其他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只不过对钱钟书这样在海外受过教育的人,显得更加严厉一些。

比起文研所的其他先生如何其芳、蔡仪、唐弢、毛星、余冠英、范宁、陈友琴等,钱钟书先生是给我们讲课最少的,我记忆中,大概只有一次,时间是1962年4月份,是他在当年《文学评论》第一期发表《通感》一文之后,也是传达了周恩来、陈毅正副总理在广州会议上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的讲话之后,讲课的题目是《关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几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钱先生,当时他已52岁,但看起来像40出头,中等身材,脸面略黑,显得十分健壮。

他讲了中个方面的问题:

一、文学批评史与美学、修辞学的关系;

二、文学批评史中的术语问题;

三、作家的批评;

四、批评家的修养。

我当时觉得这4个问题提的都很好,特别是第一个问题,可谓独具慧眼,是从来没有人讲过的。在讲的过程中,充分表现出他的“通才”和“照相术般的记忆力”,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无不入题,真不愧是大家风范。

然而,当时我们就感到遗憾甚至奇怪:为什么别人可以讲多次,而这位大学问家却只讲一次?这就好像调高了我们的胃口,我们正翘首企盼,馋涎以待,却迟迟不见美味佳肴。

这是一个谜。

这个谜是后来慢慢才解开的。

1966年9月,正逢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特地从天津跑到北京,到各高等院校和中央直属文教、科研、艺术部门去看大字报。在学部文研所,给钱钟书先生的大字报并不多,却令人震撼,仿佛他是个另类,闲云野鹤,超凡入圣。比如大字报说红学家吴世昌,从英国伦敦回国前,曾要求给他高薪、高职,最好有女秘书,当政协委员。回国后评为二级研究员,很不满意,说这点工资不够买一顶皮帽。在咏纪念碑的诗中,有“海外孽臣遥稽首”之句。相反,大字报说钱钟书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可以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把空气都弄脏了!当宋庆龄、郭沫若对他翻译的毛泽东诗词提出意见时,他说这些大亨们的意见真难!1963年,《毛选》第四卷英译本完成,毛泽东要接见英译组成员,别人都当成重大荣耀争着要去,而他却推脱有病不予前往。

这些大字报不一定全是事实,但总的倾向是不会错的。看得出,钱钟书对政治、权贵,不感兴趣,甚至厌恶憎恨。他对他的尊师冯友兰在解放后的政治作为,也持不屑态度、这符合他清高自许、狂妄自大、睥睨一切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在外国也许可以为世所容,在中国根本就行不通。即使在学术上,钱钟书因此也吃过苦头。1938年他从海外归来,破例被聘为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他说:联大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结果,他受到排挤,不得不到他父亲执教的湖南安化兰田师院去教书。至于在新中国,你想逃离政治,那纯粹是幻想。在新中国,如水银泻地,无处不是政治,你想逃离政治,政治会主动找上门来。一个一个的政治运动,连绵不断地轮番而来,知识分子往往首当其冲,多少人无缘无故地倒了下去,这种“忍看朋辈成新鬼”的现实,钱钟书难道看得还少吗?不说别的,光说家人,父亲钱基博1957年为了帮党整风,秉持“白头忧国输忠悃,青简明经指要津”的赤胆忠心,给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写了“万言书”,当即遭到批判,好在因病旋即,免于“右派”厄运。而家人中钱孙卿,许景渊、钱钟汉、钱钟毅都被划为“右派”。

钱钟书是大智大慧,绝顶聪明的人,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他知道该怎样应对。1957年他从北京坐车去武汉探视病危的父亲,车过邯郸时赋诗留下了“如膜妄心应褪尽,夜来无梦过邯郸”的句子。这意味着:他要告别旧我,要重新做人了。

其实钱钟书早就这样做了。他的所作所为,概括成一句话就是:

韬光养晦,大智若愚。这是老祖宗早就留给我们的生活谋略。他的具体做法是:

享受:“沉默的自由”。

常言道,言多必失。又说沉默是金。逃避祸害的最有效办法,就是保持沉默,不发言,不吭声,不议论别人,远离是非,不要授人以柄。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做到这一点,因为有太多的诱惑;有太多的陷阱;见利忘义,一时冲动;打抱不平,头脑忽然发热,往往会酿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恶果。换句话说,在中国,连保持沉默的自由也没有。而钱钟书能够做到这一点,大概跟他的另一做法不无关系,这就是:

巧用“隐身衣”。

《隐身衣》原是钱钟书夫人杨绛的一篇散文,表达的是借助仙家法宝,特别是道家的清净、淡泊、无为而治,从而达到隐于红尘的思想和愿望。实际上这种隐身衣,或曰保护伞,保护色,钱钟书自己就有。他从1950年开始,就是《毛选》英译委员会的成员,有资格充任这一职务的,全中国没有几个人,在众人眼里,自然像一入龙门,身价百倍。身上像贴了金字招牌,令人刮目相看。凭着它,钱钟书可以少参加那些无聊的会议,可以乘机阅读自己喜爱的书籍。他翻译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可以驾轻就熟地在他的《宋诗选注》前言中,引用了“毛泽东同志”在其中的话,这是有意利用护身符。总之,就是这一职务,可以使他大树底下好乘凉,甚至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海外还传说他是毛的英文秘书呢!

如果把这些做法仅仅看作是消极地避祸,那就太不了解钱钟书了,须知钱钟书是位学人,他是为学术而生的,也是为学术而死的,学术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远离尘世,闭门谢客,珍惜时间,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寸光阴一寸金,都是为了读书,为了学术,为了营造他学术的“围城”,为了积极地建树。他自己这样做,也希望其他真正有学问的人也这样做。顾颉刚先生在自己的日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钟书劝予勿于社会上无聊人往来,浪费垂尽的精力。又谓吾一生为众矢之的,即因门下太杂之过”。“钟书以洪迈诗,‘不将精力做人情’语相劝”,等等。顾颉刚把钱钟书的劝告视为“箴言”,说“良友之言,敢不遵从”,“当勉力行之”。

顾颉刚接受钱钟书的劝告,是因为他认为这是善意,是可行的。他在日记中写道:“钱钟书作《管锥编》,约一百万字,己付印。此君极博中外各书,而又谢绝一切人事,年方六十,正是有为之时,殊可羡也”。顾颉刚以钱钟书丰硕的学术成果和诠释,证明了其“箴言”的可行可贵。

的确如此。这也就是为什么1979年钱钟书在美国同夏志清谈话说:他的处世态度是:长远悲观(Lrong——term pessimism)暂短乐观(Stort——term optimism)。试想,当他在读书过程中,得一发现,作出成果,他是何等兴奋!这难道不是他暂短的乐观吗?正是这些支撑着他,度过那漫长的悲剧岁月。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1948年钱钟书出版《谈艺录》,无疑是他前期学术生涯的高峰。1978年,他像出土文物似的复出,这中间正好隔了30年。这30年对于绝大多数高级知识分子来说是不好过的,其中的“文革”十年,更是一场浩劫,吞噬了多少他的老师、同学、亲戚、朋友的生命。其中尤以吴晗、吴宓的命运最为悲惨。

吴晗是他在清华的同级同学,也是好友。主修历史,多才多艺。当时钱钟书作诗称赞他:“精研博综一身兼,每读高文意不厌。余事为诗亦妙绝,多才多艺太伤廉”。后吴晗涉足政抬,一步一步成为共产党的朋友、党员、高官,跻身于千把人的高层统治集团之内,反右时批判民盟的领导人时,一点也不手软。没想到“文革”竟拿共产党的这位“功臣”开刀祭旗,实属荒谬绝伦,更让人泣血心寒!

吴宓是中国留美学生的“哈佛三杰”之一,是钱钟书在清华敬重的5位教授之一,也是最早赏识钱钟书的伯乐之一。他学贯中西,开中国比较文学之先河,他组建清华国学研究院,襄助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等四大导师,教出一大批顶级的专家学者,功不可没。他忠厚老实,痴情女性,悲剧以终。解放后,他就教于重庆西南师范学院,没有过上好日子,“文革”中打成“反革命”,遣送陕西泾阳老家。熬到“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他未看到曙光,在“给我水喝!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的凄厉声中含冤而逝!

钱钟书是幸运的。不少人以为他经受不住磨难,被整死了,海外还有人写了悼念文章。然而,他幸存了下来,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以不变应万变,韬光养晦谋略的胜利,它可以化大悲剧为小悲剧,积小乐观为大乐观,从而取得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的完美的结局,这是钱钟书大智大慧的证明和体现。

历史机遇又一次给予了钱钟书。他刚刚出山,就到海外“潇洒走一回”,不,是潇洒走三回。1978年9月,他出席在意大利奥尔帝赛举行的第26届欧洲汉学会议。1979年4月,他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1979年11月,又出访日本。人们发现,他还是原来的那个钱钟书,他的牛津英语说得还是那么地道,他的法语,意大利语,并没有因为多年不说而显得生疏,他的照相术记忆力仍然是那么好,那么惊人!他回答问题,反应迅速,有问必答,他的谈吐,机敏诙谐,略带讽谕,仍不减当年的风采。这一切,形成了一股钱氏旋风。

在一定程度上,这是西风东渐,西风压倒东风的结果。

由于实行文化专制主义和愚民政策,我们是坐井观天,对域外所知甚少,即使是一知半解,也往往同偏见、歪曲、敌意和蔑视等联系在一起。一旦国门打开,外面的世界显得很精彩,对前所未闻的各种新思潮、新时尚,甚至过时了的东西,都敬畏有加,趋之若鹜。不说西人的,光海外华人的,就有邓丽君的歌声,琼瑶、于梨华、陈若曦等人的小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唐德刚的口述历史,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杜维明的新儒学等等,全都进来了,它们有的颠覆了我们原有的观念,要照猫画虎,比如重写中国文学史之类。

钱钟书的《围城》当年问世后,评价并不很高,特别是左翼人士但夏志清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却把他(还有张爱玲)列为与鲁迅一样的专章,予以吹捧。影响所及,大陆出现了《围城》热,还被拍摄成电视剧,在全国热播。这是不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然,归根到底,还是钱钟书自己的实力所致。他不是躺在过去的荣耀上,而是马上推出了更加辉煌的巨著《管锥编》。于是出现更大的“钱学”热,出版发行了《钱钟书研究》的学术刊物。一个人生前就出现这样的刊物,是很少见的。

大概钱钟书自己也没有想到,据说他当年在清华的师弟胡乔木“三顾茅庐”,请他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还让他住进了三里河的高级住宅区。胡乔木一面对他“左联”的上级领导周扬毫不留情,批他搞“精神污染”,致使其成为植物人,不治而逝。一面却放下身段,对钱钟书登门拜访,甚至请钱钟书修改自己70岁的诗作。钱钟书毫不客气了认为胡诗“意有未达,字有未稳”,遂大笔一挥,改得面目皆非。作为“中共第一支笔”的胡乔木如何受得了?但没有办法,他这是自作自受。

这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又一表现。

红得发紫的钱钟书并没有得意忘形,他一如既往,保持低调,不出面,不发声,不签名。这与其说是为了保持他态度的一贯性和连续性,不如说是他眼光远大,有预见性的表现,证据之一就是他没有卷入“六·四”那场风波。不过,有时也让人感到有点作秀,不经意不自觉的作秀。其实,在这一点上,许多伟大人物,也在所难免。比如大诗人歌德,恩格斯就说他有“鄙俗气”,白尔尼说得更厉害,说他是“乡愿”。黑格尔是不押韵的乡愿,歌德是押韵的乡愿。

钱钟书先生无疑是中国文化的大家,在敬仰之余,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什么东西。在我的设想中,像他这样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人,还应该把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挖掘得更深一些,吸纳得更广一些。像鲁迅和胡适那样,对真理和信仰,矢志不移,忘我奉献;在学问和学术上,应集腋成裘,升华为思想体系或理论系统,整体提升我国的文化素质,跻身于世界文化之林。在他身上还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某些积习,即如在做学问上,更多是评点派、索引派、乾嘉学派的一些方法,

只是多了一些形式(如比较)和手段(如外文)。这样的零打碎敲,哪怕是精大博深,也只能曲高和寡,有人说钱钟书讲话没有一句是也自己的。这说明他博,但博到失却了自我,并非好现象,其影响也就不会很大。这样的设想对老师也许是苛求或大不敬,但正因为我是他的学生,不揣冒昧地表达我的心声,想必老师也不且见怪的。正如他写给叶公超老师的一首诗:

毁出求全辩不宜,愿心略迹赖相知。向来一瓣香忧在,肯转多师谢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