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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斐然的唐弢先生   李思孝 

发布时间: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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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斐然的唐先生

李思孝 

 

1959年下半年,我在人大新闻系上四年级,系里开了一门新课:评论课。同学们选我为这门课的课代表。负责这门课的是两位青年教师,一位是原来人大新闻系的包放,一位是原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沈金梅。沈金梅是我的大师兄,因为我也是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我是56级,他是55级,1958年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合并到人大新闻系,我们便从西郊的燕园搬到城内的铁狮子胡同一号,即原来段棋瑞执政府所在地。1959年,1955级毕业,沈金梅留校当上了老师。

第二年,人大在铁一号创办了一个新系:语文系。而且跟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文学研究所办了一个文学理论研究班,简称文研班,第一届学员,就是在1959年招进的,他们就住在铁一号。为此,还从上海调来著名杂文作家唐弢,他就住在铁一号红二楼乙组的宿舍里。

因为住在同一校园,文研班有什么活动,我们都知道,有时候还在一起活动。比如,他们用“马文兵”的集体笔名撰写的批判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文章,就由林熙源和申文钟拿到我们班上来征求意见。还有电影《青春之歌》放映后,《电影艺术》杂志编辑部召开过北大、清华、人大等大专院校学生代表的座谈会,我作为人大的代表之一,出席了这个座谈会,并发了言。而代表文研班出席座谈会的则是郭拓,他的发言还引发了一个小小的风波。

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当得知唐弢就住在铁一号时,我班有同学便向我建议:近水楼台先得月,何不请唐弢来为我们讲杂文?那时,评论课中就包括杂文的内容,由一位老师讲过,同学不满意。其实整个评论课,除了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兼人大新闻系主任安岗讲过几次外,大部分请校外人士来讲。陈荒煤讲过一次,对电影《老兵新传》和《战火中的青春》作了精彩的评论。来得最多的是马少波、狄西、李超等剧协的,他们有实践经验,讲得比较生动,深受同学们的欢迎。李超作为剧协秘书长,还请我们几个课代表到文联小礼堂看过蒲戏和河北梆子的演出。

我把同学们的建议反映给沈金梅、包放老师后,他们很快就把事情给办好了:请唐弢先生来给我们讲一次杂文。地点就在7号楼的一个教室里,同学们把教室挤得满满当当,除新闻系同学外,还有住在铁一号的历史档案系的同学。

我是第一次见到唐弢先生,他个子不高,略胖,秃顶,神清目秀,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是精明干练的那一类人。他操着一口江浙人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很吸引人,很感染人。

我知道,唐弢当初在上海《申报》“自由谈”副刊上发表杂文时,因其风格酷似鲁迅,读者误以为“唐弢”是鲁迅的另一笔名。有人便把“唐弢”当作鲁迅来攻击。因此,当唐弢第一次见到鲁迅时,鲁迅对他说:“你做文章我挨骂!”这也说明,唐弢学习鲁迅可谓学到家了。他对鲁迅杂文的了解,要高于别人。那次讲课,他重点剖析了鲁迅在“花边文学”上的一篇杂文《秦理斋夫人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秦理斋是《申报》的一名英文译员,1934年2月25日病逝于上海。他的夫人龚尹霞带着年幼的二男一女正在上海上学,家在无锡的公公要他们举家返乡,媳妇考虑到子女的教育不想回去。这时封建伦理道德很浓的家交也要她回去。秦理斋夫人在婆家和娘家的双重压力下,感到绝望,便于5月5日同孩子一起服安眠药自杀。

这件事成为当时上海的重大社会新闻。不仅仅是它本身的意义,还有它的后续效应和影响。就在这件事发生半月之后,即5月20日,上海福华药店的一名店员,也因为经济困难而自杀,人们发现他自杀时,身边就有一张刊登秦理斋夫人自杀的报纸。于是舆论一片哗然,纷纷撰文探究他们自杀的原因:究竟是环境,还是个人?大多数文章归咎于个人,因为人生的第一责任是生存,你自杀就是失职;人生的第二责任是受苦,你自杀就是偷安;对社会的黑暗应该战斗,你自杀就是逃兵。

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发表了《秦理斋夫人事》这篇杂文,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之所以不把原因归之于环境,因为这样,就会引发对环境的变革,而这是当局所不允许的。鲁迅认为:责备自杀者,可以;但也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词,不发一矢:而仅仅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们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

鲁迅的文章只有短短600多字,没有废话,没有大道理,却像快刀斩乱麻一样,理清了众说纷纭的问题的实质。一箭双雕,既指向环境的统治者,又指向它的文人帮凶,干净利落,主旨分明,令人豁然开朗。听唐弢讲完后,我特地找到这篇文章,反复阅读,爱不释手,深感杂文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全班同学都下到农村去劳动锻炼,我被留下突击搞科研,我参加的项目就是《杂文写住》、最后还获得了一个科研“先进个人”的称号,在全系评比大会上受到表彰。

上文研班后,才发现唐弢先生是我们的主讲老师之一,他亲自指导文研一班编写现代文学讲义,第二年还成了全国高校文科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主编。在我们开学后仅一个月,他就给我们上了一次评论课。其实,在开学典礼上,给我们致辞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班主任何其芳,另一个就是他。这足以透露出,他在文研班的重要地位了。

这第一次讲课,等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果然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赢得了满堂喝彩。这堂课的主题是怎样写评论,他讲得有理有情,有虚有实,情理交融,虚实结合,显得津津乐道,津津有味,兴趣盎然,美不胜收。他一上来就说,现在的评论,一般没有什么毒,但也不香,没什么味;没有什么缺点,但也没有什么棱角;满足于就事论事,没有什么理论水平;满足于平庸复述,没有什么文采。他要求,评论同创作一样,不仅要正确,而且要丰满;不仅要评论作品的优劣,而且要提出理论问题;要总结得深,概括得高,才显出高人一等。他说评论要有客观标准,不能用“张献忠考秀才”、的办法,自决自断。他要求评论要写得有文采,要吸引人。要吸引人,首先从标题和开头做起,他举了大量的例证。有的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比如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说韩愈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有的烘云托月,形象逼真,如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共产党宣言》一开头说: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也是这样。除了开头,结尾也很重要,好的结尾,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给人终身难忘的深刻印象。如归有光《吴山图记》“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毛主席《蝶恋花》结尾是“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等等。这属于文章布局、结构的问题,要认真予以重视。

唐弢最后说要做到这些,生活要深,读书要博。他举作家柳青的例子为什么《创业史》写得好?一是柳青扎根陕西长安县皇甫村十年;二是他有意研读了数十部中外小说名著,他也劝《红旗谱》的作者梁斌也读百部经典名著。生活深,才能捕捉生活中人们不大注意的细节。如徐改霞跟梁生宝争论,随着激烈的程度,先后喊出了“支书同志”、“生宝哥”、“生宝!”三种称呼,把她对生宝的感情暴露无遗。我听了不禁感慨:柳青的描写固然生动,但评论者能发掘出这一细节,也是需要细心和慧眼的,而唐弢先生正是具备这样的细心和慧眼的评论家。

在这次讲课后不久,我们在61年的《文艺报》上,读到了唐弢先生的《艺术家和“道德家“》一文,可以说引起了一场人人争相拜读的盛况,因为这篇文章写得太精彩了。这篇文章有一个副标题:“读《琉森》”。《琉森》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个短篇小说。唐弢写这篇文章,是为了纪念托尔斯泰逝世50周年。此前,《文艺报》己发表了另一篇纪念文章,即何其芳先生的《托尔斯泰的作品仍然活着》。何文主要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即使是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也随身带着和阅读托翁的作品。说明其作品具有何等强烈的影响力和生命力。这是从宏观的角度作整体的把握。而唐文则是从一枝一叶,具体说从《琉森》这个短篇小说入手,去剖析托尔斯泰的创作和世界观的矛盾。琉森这地方我去过,瑞士名字叫卢瑟恩,琉森是俄文译名,它是阿尔卑斯山麓美丽的国家瑞士的一座美丽的小城,它山色湖光交相辉映,宛如仙境,被大仲马叹为“世界上最美的蚌壳中最美的珍珠”。它吸引全世界的人们到那里旅游。1857年,托尔斯泰也到那里旅游,住在琉森的瑞士旅馆里,目击了令他激动不己的一件事:1857年7月7日,在琉森那家头等阔人下榻的瑞士旅馆门前,有一个流浪乞食的歌手,曾唱歌弹琴半小时之久,约有100位人士听他演唱,歌手曾3次求大家给他一点东西,但没有人给他任何东西,甚至有许多人还嘲笑他。托尔斯泰用了3天的时间把它写成小说,加上一个副题:“德·聂赫留多夫公爵日记摘录”。聂赫留多夫是托尔斯泰的许多作品,从早年的《少年时代》到晚年的《复活》中一再连续出现的人物形象。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说,他其实就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化身,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各种矛盾,其实就是托尔斯泰本人的矛盾。

唐弢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把聂赫留多夫作为一个典型形象来分析。聂赫留多夫亲身经历了瑞士旅馆门前那一幕后,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懑和不平,当即邀请那位流浪乞食的歌手到这家豪华的旅馆里共餐。并把他引入英国绅士们就坐的富丽堂皇的大厅,没想到,那些权贵们像碰到蛇蝎一样,把盘子向前一推,站起身恶狠狠地离开了。连那些侍者也把两手插到口袋里嘲笑地盯着他们。聂赫留多夫愤怒了:“在这个社会里;侍者穿的比歌手漂亮,他就可以公然侮辱歌手。我穿的比侍者漂亮护我就可以公然侮辱侍者。”“这就是你们的平等!”“这就像人们所说的彻头彻尾自由的国家吗?”这种揭露和批判是尖锐的、无情的、有力的,但是,当转向如何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矛盾这一痼疾时,托尔斯泰就鼓吹起“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恶”的老生常谈来,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把道德原则这一实践理性变成永恒的宗教真理:“我们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毫无错误的指导者——宇宙的精灵”。正如唐弢在文章的结尾指出的:当我们读到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正如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动人的魅力表示钦佩的时候,往往又倒霉地遇上了“道德家”的托尔斯泰的鬼魂。

这正是唐弢所要证明的: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和道德家的托尔斯泰无法解决的矛盾,他不是通过抽象的、干巴巴的说教,而是通过感性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以及理论的条分缕析来达到这一点。具体说曰也抓住了一个机缘(《琉森》),找到了一个典型(聂赫留多夫),突出了一个论点(托尔斯泰主义),涂上了一层色彩(文采),把文章写得情文并茂,有声有色,使读者为之慑服,为之倾倒!起码我当时读过的效果就是如此。类似这样精彩的报告,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听了不少。

不久,因为文学的民族化、民族形式问题,我和马成生同学等到唐弢先生家里当面请教,他那时候住在铁一号红2楼乙组的一个单元宿舍里。早知道他是有名的藏书家,但因为房间仄小,书架上的书并不多,他解释说,都是一些常用的,其他都捆在箱子里,有些还在上海,没有运来。那次谈民族形式问题,他主要谈鲁迅,也谈到夏衍,说夏衍留日时是学工科的,但他后来写的文学作品,包括电影、戏剧都是民族化的。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现身说法,他从他的家乡说起,他说浙江有一些地方都带“海”字,如定海、宁海、临海、瓯海、海宁、海盐等等,他的家乡是镇海,世代务农,都不识字,跟人合伙做生意吃了大亏,才下决心不惜血本供他上学,时断时续地主要靠自学成才。父亲过世后,留下一身债务,这迫使他挣钱还账,于是中断初二的学习,考进上海邮局当了一名捡信工,一直干到当了部门领导。为了发泄世道不公,人间不平,他开始写杂文,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跻身文坛,参加左翼文化运动,并且加入共产党。在这方面,他受到鲁迅很多教诲,很大影响,终身潜心研究鲁迅,成为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

这次拜访,进一步加强了我的一个信念,成才主要靠自己的努力。唐弢先生就是一个活的榜样。

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当面向唐先生请教。毕业后,因为专业的不同,我再也没有向他请教过。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向他学习,他出一本书,我都要设法弄来拜读。他的《晦庵书话》有事实、有掌故、有艺术,让我读得兴趣盎然。有一年元旦,记不起什么原因,严家炎先生到我家来,说是要去向唐弢先生拜年。那时他们正忙于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工作,家炎先生好像是该书的副主编,北大科班出身的他,很受唐先生器重,不止如此,凡王瑶先生的研究生,都受到唐先生的器重,这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姜德明先生给我讲的。他也是一位书刊收藏家,跟唐弢先生走得很勤。

改革开放之后,唐弢先生精神焕发,政治、专业上都有很大的发展和收获。他是第5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专业上,他以74岁的高龄,开始写《鲁迅传》。此前己经有不少《鲁迅传》问世,比如教过我们中国现代文学课的林志浩老师就写过很不错的一本。但唐弢先生有着别人不可企及的优越条件,他从步入文坛就跟鲁迅结缘,从一开始就学鲁迅,亲承鲁迅馨咳,早就研究鲁迅,本人又是著名作家,凡此种种使他成为写好《鲁迅传》的不二人选,人们对此充满期待,我也和大家一样充满期待。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文革”中红卫兵扫“四旧”,烧了一些老先生的藏书和唱片,有一位老先生惊魂未定,把包括《鲁迅全集》在内的一批书廉价出售,我趁火打劫,用一个月的伙食费12元,把《鲁迅全集》买了下来。那时没有可看的书,《鲁迅全集》成了我唯一的精神食粮。我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有的地方还作了笔记,这使我对鲁迅有了深入的了解,还教了我许多历史知识。比如在评《水浒》中,我赶大潮写了一篇《中国近代史上的宋江》,还在《光明日报》“史学”版上登了出来,写的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其实我对吴稚晖何尝有什么了解?我是从《鲁迅全集》的一则注释敷衍成文的。这则注释讲,在一次争论中,章太炎骂吴稚晖是宋江,想从内部分裂革命阵营。我的灵感就是从这里激发出来的,现在看来未免可笑,但当时为了政治需要,是一本正经地干这类可笑事情的。

遗憾的是,人们的期望落空了,唐弢先生没有完成《鲁迅传》这未竟大业,就于1992年离开了人间。令人唏嘘不已。高兴的是,家人把他的4万多册藏书,悉数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此馆是巴金老人建议成立的,并首先把自己的藏书捐赠出来。巴金还说:“有了唐弢先生的藏书,就有了现代文学馆的一半”,可见其价值所在。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推动这次捐书的唐弢的小儿子唐若昕,曾当过秦皇岛副市长和邯郸市市长,后来成为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的掌门人,是手中握有40亿注册资金的“财神爷”,还荣获2005年度中国保险业年度人物奖。可惜他保险不住自己,身涉受贿和滥用职权两重罪,被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判刑14年,投入秦城监狱。

我见过报纸上登的唐若昕的照片,也是秃顶,浓眉大眼,跟乃父一模一样。为什么生命上的基因可以传承,精神上的却又断了香火?

唐弢的《述怀》诗曰:

平生不羡黄金屋,

灯下窗前常知足;

购得清河一卷书,

古人与我话衷曲。

唐若昕是从景山学校这所所名校出来的,想当年,灯下窗前的功夫也没有少下,否则不会从下乡插队时期就踏上了他的仕途生涯。结果,背叛了唐弢,背叛了家风,走上了贪财枉法之路,家父有灵,在九泉之下,将如何瞑目?我为唐弢先生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