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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写一些!”——拜访杨师母的一次回忆    马成生

发布时间: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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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写一些!”

——拜访杨师母的一次回忆

马成生

 

近日,报刊连续报导杨绛师母百岁华诞的消息,让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去年拜访杨绛师母的情景。

那是十月二十一日,当我与夫人在三里河南沙沟门口与门卫说明来意的时候,旁边一位路过的人便在说:“要见杨师母,不大可能吧。”我心中不由一震:“师母果真还是那么忙!”

我与夫人急匆匆地走到六幢二单元师母的家门口,帮助师母理家的吴晓梅阿姨果然便说:“师母是不接见人的,她看书、写作,夜里都睡得很迟。”果然如此。自己原来也有风闻,说是一些现任官员要来看望,杨师母也常以“你很忙,我也有事。”婉言谢绝。缘故之一,就是忙于“看书,写作”吧?于是,自己急忙申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自己在文研班学习的时候,是钱钟书老师的学生,钱老师一家还是住在建国门内的时候,就多次去拜访过;“文革”之后,也来这里看望过钱老师,师母还经常给我洒茶呢……

吴阿姨很通情达理,终于说:“让我先去问问师母,你俩等到九点四十分再来看看。”自己一看手表,还不到八时,我俩便去玉渊潭散步,心里不停地想着:师母的百岁虚岁早过了,百岁足岁也渐渐逼近了,那么高龄,还是那么珍惜时间,还是忙于看书、写作,这是怎样一种精神境界啊!

我俩准时又到师母的楼下,一按门铃,门果然应声而开。不由一阵欣喜,师母肯定是挤出时间,允许我俩见面了。

我俩走上三楼,吴阿姨已经开了房间门,只见师母步履稳健地向我俩走来,亲切地说:“你的面容记不起来了,你的名字我还是记得的。”随即要我俩在书桌对面的三人沙发上坐下,她自己便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我清楚地记得,上次来这里是一九八三年,钱老师接见,也是这个朝南房间,师母斟了一杯茶,说:“你们谈吧。”就走开去,让我与钱老师叙谈。虽然只是匆匆一见,而七十多岁的师母,看着好像中年人。至今,整整二十七年了,师母不仅体质还很好,记忆力更是惊人。我向她表达了这个意思。师母说:“我眼睛还好,还能看小字。”她拿了张小报,还给我俩读了几句。接着说:“吃起饭来,味道差了;耳朵也不大行,你们说话,已听不大清楚。”

我的夫人便坐到她沙发的扶手上。我趁便在一张纸上写了“杨劲静,无锡人。”师母一看,很高兴:“你也姓杨?也是无锡人?住在哪里?”“是的,我住在无锡城里。”“我自小住在长安桥。”劲静与师母,全用无锡话,谈得很顺畅,根本不需要在纸上写什么字。劲静不由赞扬道:“师母的无锡话,还说得那么好。”“家乡话,怎能忘;我,与女儿、钟书,在家也还常说无锡话呢。”师母又说了句:“家乡,总是不能忘的。”

于是,我们讲起无锡“钱绳武堂”,现在是经过修复,成为“钱钟书纪念馆”,是99岁高龄的顾毓秀老先生题的字,钱先生卧室、绳武堂,大家可以自由参观,尤其是钱老师的著作,有《围城》、《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槐聚诗存》、《宋诗选注》、《管锥编》等,最吸引人。那上面有不少名家评论,都是赞不绝口,称钱老师为“文学泰斗”、“文化昆仑”。

小杨向师母耳边突然插上一句:“我们这次在山东梁山开会,碰到一个上海人,会说无锡话,说钱老师和师母都很厉害,师母100岁了,还会写文章。”

师母听了,哈哈一笑:“那个人,是这样说吗;去年,出版社真的还给了我一个大奖呢。”师母笑了之后,又慢慢庄重起来:“真的,我活着,我还要写一些。”

我总感到,师母毕竟是100岁高龄了,总是健康要紧。师母理解我这个意思,非常淡然中孕含着十分坚定:“别的事,我不会做,而这些,我一直要做下去。”师母似乎陷入沉思,对我俩如说家常似地慢慢说来:“文革”期间,女婿被迫害致死;1997年3月,女儿钱瑗,劳累成疾,患脊椎癌走了;第二年10月,钱老师又走了。这是人生至悲至痛之事,接二连三,一般人是难以承受啊!然而,师母说:“我挺过来了。”这“挺过”的十余年来,师母一直在写作。我原也不清楚,师母具体在写什么,也只是风闻某些人,当钱先生在世之时,什么话也没说,而当钱先生去世之后,便指指点点,喋喋不休。对此,师母便辞严义正,予以反拨;同时,师母在整理钱老师的手稿,而最近更知道,师母还在创作长篇巨著,是《洗澡》的姊妹篇。啊,这就是师母“还要写一些”的具体实践。这都是对国家、民族文化事业的莫大奉献。

世所公认,钱老师,杨师母,历来所奉献的,都是堪称为是文化领域中的精品。中华民族文化,光辉灿烂,今天,要继承它,弘扬它,就需要钱老师、杨师母们如此的奉献啊!

“你俩再坐一下。”师母说了一句,便站了起来,走到北边的书房去,又走到南边的房间,好一些,拿来两本书,一本是《走到人生的边上》,一本是《干校六记》。说:“以前,钱老师多次送书给你,上面怎么题写?”我马上说:“钱老师送我的《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上面题有“览存”两字,而《宋诗选注》上也题有“览存”两字。我把这两字写在纸上。师母看了,笑一笑,坐到书桌前,便在《走到人生边上》的扉页上非常工整地写了我与夫人的名字,并题“贤伉丽存览   杨绛奉  二0一0年十月廿一日。”非常亲切地交给我。

我凝视着师母娟秀而稳实的字迹,马上浮现出上世纪九十年代,师母执笔的信:“西湖草长莺飞,正是晴雨两宜的好地方,不胜神往,……但我们老病,无缘作游春之梦”,今天的字迹,与那信的字迹相比,完全还是那个风韵、神采,已经十五六年了,一点不显老态。

师母还带笑地说:“你也就八十了吧,可比我还小一辈呢,还不要多写一些吗?。”自己在“是,是”的回话中,不由不感到一种深切的关怀,同时,又是一种热情的鼓励。鼓励小一辈的我,能够继续“写一些”,自己虽然浅陋,但可以也应当向师母学习,为祖国的文化事业,今后自当继续“写一些”。

 接着,与师母俩合影,又与师母、小杨三人合影。

不知不觉,将近一个小时。吴阿姨走过来,悄悄提醒我:“师母,还要写文章。”

我俩随之起立,准备告别。我双手握拳,如古人,向师母作一个揖,小杨凑近师母,“祝师母身体健康,更长寿。”师母说:“祝你们也健康,长寿。”

从师母住的三楼慢慢走下来,又慢慢地从南沙沟走出来。首先感到无比幸运,终于又非常难得看望了师母,同时,又感到内疚,毕竟化去师母比金子更可贵的近一个小时。自己不断地思索着,师母一生,所以能挺得住常人少有的大悲大痛,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如果没有一种特别坚定的信仰,超乎常人的追求,又何能如此;挺到百龄高寿,世上能有几人?而师母,仍是不图享受,年年月月,日日时时,仍是始终如一地执着:“我还要写一些!”

自此之后,再也未能与师母见一次面,只是在每年师母的生辰与春节之际,写一封信,寄一些小礼物,平时则通通电话,由吴阿姨接听、转述。在去年九月中旬,突然接到师母寄来的《洗澡之后》,扉页上仍是师母同样的题签,字迹仍与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一日一样,仍是那样娟秀而稳实,并无一点因年老而颤抖的痕迹。私心庆幸,师母可能再活五年、十年以至更长久呢。谁料得到,还不到七个月,师母突然走了。

思念师母,学习师母,衷心不易。自己尽管浅陋,今后,总要继续努力“写一些”!

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于师苑新村

 

马成生、杨劲静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