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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顽童宗白华   李思孝 

发布时间:2024-10-17
来源:

美学顽童宗白华

李思孝 

在文研班给我们上美学课的,除了朱光潜先生,还有宗白华先生。朱先生开的“西方美学史”课,是在北大未名湖畔的第一教学楼的一个教室里上的,我们每周一次坐人大校车前去听课。而宗白华先生开的“中国美学”课,则是在我们的校园铁狮子胡同一号来讲的。他们二人讲课的风格很不一样;朱先生比较严谨,每堂课都要提问,弄得大家很紧张。宗先生比较轻快,谈笑风生,活泼自由,课堂气氛比较和谐。

对宗先生的名字,我刚解放就知道了。那时我刚上初中,读了郭沫若的《今昔蒲剑》、《历史人物》等几本书,知道他作为诗人,是被宗白华发现的。“五四”时期,宗白华主编《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时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常给《学灯》投寄新诗,《女神》中的一些诗,包括《凤凰涅槃》,就是这时投寄的。诗中表现出的大胆、奔放、火山爆发式的激情,深深打动了宗白华,他自信发现了一个诗的天才,并把这一发现赶紧告诉了当时也在日本留学的好友由寿昌即田汉,希望田汉跟郭沫若通信,做朋友,当诗伴。于是三人在两岸三地频繁通信,诗歌、戏剧、哲学、事业、恋爱、循姻、人生凡理想……无所不谈,胸襟裸露,感情真挚,自我解剖,毫不留情。田汉把这一时期的通信编成《三叶集》,作为中国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于1920年公开发表。这本书适应“五四”时期浩浩荡荡的思想大潮,一出版就受到青年读者的热烈欢迎,一再再版。

一直到上文研班,我都没有读过《三叶集》,宗白华先生的文章读得也很少。但有一篇印象却很深刻、就是1957年我从《新建设》杂志上读到的《美从何处寻?》。

当时谈刹的文章,几乎都是理论式的抽象论证,让人读得很累。而宗先生的《美从何处寻?》,却像一篇散文,有形象,有事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文章一开头就引用作者《流云小诗》中的句子:

“啊,美从何处寻?

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

在微风里,飘来流水音,

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

这流云般的诗句,一下子就俘获了读者的心,不得不跟着作者往下读。接下来,作者又引用了两首古诗。一首是宋代罗大经所撰《鹤林玉露》中一尼姑的悟道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己十分。

 

另一首是晚清才女郭六芳的《舟还长沙》:

侬家家住两湖东,

十二珠帘夕照红;

今日忽从江上望,

始知家在画图中。

用前一首诗说明美学上的“移情”说,用后一首诗说明美学上的“距离”说,不仅非常恰当,而且充满诗情画意,春意盎然,文章本身就给人美的熏陶和感染。正当我沉醉于这美的享受之中时,不久,在《新建设》上又读到宗白华的另一篇文章《美学的散步》。从文章的题目,使人联想起古希腊“智慧王朝”时期,亚里士多德在雅典莱西昂学园所创立的“逍遥学派”。事实上,宗白华用这样的题目,是有意模仿古希腊的“散步学派”(即逍遥学派),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谈论美的问题。如同庄子的“逍遥游”,如同达·芬奇在米兰街头散步时随手写来的“戏画”,他这篇文章主要谈论诗画界限问题,这个何题,在中国苏东坡提出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问题。在西方,德国的莱辛写子《拉奥孔》,专门讨论这一问题。宗白华的文章,把中国和西方的观点都讲到了,但主要讲莱辛的观点。文中引用了他翻译的《拉奥孔》中的主要译文。在朱光潜翻译出版《拉奥孔》之前沪这是最早的译文。仅此一点,即可见这篇文章的价值了。宗白华说,散步时可以偶然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或捡到一块别人抛弃的燕石,那么他这篇文章,就是这样的鲜花和燕石:它既有鲜花散发的芳香,又燕石所固有的厚实。

从此,我爱上了宗白华的文章,而且形成了这样的印象:朱光潜像亚里士多德,以理性见长,是现实主义的;宗白华像柏拉图,以感性取胜;是浪漫主义的。他们二人,一个攻西方美学,一个攻中国美学。在美学界形成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局面,像双子星座那样散发着光芒。

因此,当得知宗白华要给我们讲中国美学时,我是非常高兴和期待的。但同时我也很担心:有人文章写得很漂亮,讲课却不怎么样。比如冯友兰,文章写得风流儒雅,但却口讷,讲课时期期艾艾;有点口吃。宗先生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第一堂课,我的顾虑就被宗先生彻底打消了。宗先生不仅是一位老学究,而且还是一位老顽童。他讲课时谈笑风生、诙谐成趣,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比如,他说中国在先秦时期就基本形成了关于美的两种形态,一种重器,表现为“错采镂金,雕缋满眼”;一种是重神,表现为“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它们多表现在工艺美术和哲学思想中。前者如先秦铜器“莲鹤方壶”;后者如《易经》中关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思想,即“白责”。这两种美学思想,在南北朝这一思想大解放时期,发生了重大转折,逐渐从“错采镂金,雕衍缝满眼”向“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转换。这一时期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诗,顾恺之的画,王羲之的书法,就体现为后一特点。宗先生在讲这一点时,举了大量例子,从孔子的《论语》中的“绘事后素”说起。什么是“绘事后素”?就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意思。他说你们可到街头去看看,有些年轻的姑娘穿着花衬衣,外面罩一件纯色外套,‘但衣领和下襟还露出花衬衣来,这就是“绘事后素”。这引起大家的极大兴趣和哄堂大笑。课堂气氛极为活跃。

宗先生的课,不仅生动活拨,引人入胜,而且内容丰,既广且深,大大开拓了我们的眼界,丰富了我们的思路。比如我自己,过去只知道诗论和文论,而宗先生让我知道了乐论、画论、书论、戏论、工艺论、建筑论、园林论、人品论等,知道了公孙尼子的《乐记》,谢赫的《古画品录》,戈守智的《汉溪书法通解》,李渔的《闲情偶记》,王文考的《鲁灵光殿赋》,一计成的《园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以及《考工记》等,它们之中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思想石《考工记》中有“前朝后市,左祖右庙”的城市规划设计思想。《鲁灵光殿赋》描绘了中国建筑的飞动之美。《园冶》中的借景、对景、分景、隔景,可以从颐和园中的长廊、十七孔桥、谐趣园中体现出来,也可以从曹雪芹磷红楼梦》对“大观园”的描写中体现出来。美学中的虚与实,或灵空与盈实,既见于《易经》的阴阳结合,绘画中的“计白守黑”,也见于老子《道德经》中的“凿户牅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以及戏曲如《秋江》、《三岔口》、《梁祝相送》中虚拟化、程式化的表演中,戏中的布景都在演员身上。而在《世说新语》中,记述了阮籍、嵇康等人的独立人格、精神自由的个性美,他们心灵飞逸,“潜移造化而与天游”,境界高远“静照在忘求”,而“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两”,则是他们神韵的写照。由于宗先生早年在美学王国的德国留学,先后在法兰克福大学和柏林大学专门攻读哲学和美学,提出要“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毕业后又到意大利、法国游学、访古、考察艺术,所以对西方艺术非常熟悉,造诣很深,在讲美学时,常常联系西方美学,对照着讲。比如,讲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美时,他引用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海伦的美,不是通过描写,而是通过特洛亚长老们对其美的惊叹,即为了她的美,打仗受苦都值得。讲到苏东坡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联系莱辛的名著《拉奥孔》,论述诗画界限问题。讲展子虔的《游春图》,他联系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菩提彻利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但前者比后者早了千年。这种对照的讲课,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法,它能使我们触类旁通,潜想妙得,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使我们得益匪浅。

在听宗先生课的过程中,我写了两篇心得,一篇是《“乐记”略述》,一篇是《试探先秦美学思想》。前一篇比较单纯,后一篇比较复杂,先秦诸子都涉及到了。而且是在毕业论文写作间歇中写的,问题较多,所以急欲请先生给予指教。那时宗先生很忙,除了给我们讲课,还不时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但他还是答应给我看稿,并约时间到他家里听取他的意见。

第一次是同熊重生同学一起去的,他要给熊重生关于《文心雕龙》的论文谈意见。记得那是1963年1月的一天,北京刚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夹着呼啸的北风,天气异常寒冷。而位于北大朗润园一栋新建的楼房中的宗先生的家,虽然仄小,却温暖如春。屋子里有点凌乱,书籍、报刊、杂志、手稿、信件,无序地散放在各个角落,但却统一在一个共同的氛围中,即艺术的氛围。这种艺术不是单一的,而是中西合璧的:墙上挂的,既有王原祁的山水画,也有伦勃朗的人物油画。桌上摆的既有北魏的观音浮雕,又有景德镇的花鸟瓷盘,还有齐白石、徐悲鸿的花卉,以及小件的青花瓷、汉瓦当、唐三彩、宋菩萨等,而收音机里发出的则是西方轻音乐的优美旋律。这一切都印记了布封的那句名句:“风格即人”。

宗先生很健谈,一旦讲起来便顺着自己的思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讲下去,没完没了。你很少有机会插话进去。这样从下午两点“直讲到下午五点,滔滔不绝,竟没有丝毫的倦意。完全不像,个66岁高龄的老人。看得出,他仿佛融入一个出神入化的学术境界之中,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我有幸作为旁观者,近距离地观察和感受到宗先生生活的一个侧面,给我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和记忆。由于时间全被《文心雕龙》的问题占用了,我的问题只好预约时间另谈。中间几经波折,当我第二次进入宗先生家门时,已是两月之后,即1963年3月底的一天了。这时已经春暖花开,未名湖冰雪消融,碧波荡漾,湖畔的杨柳抽出新芽,连翘、榆叶梅、丁香花正绽出新苞,迎春花则开成黄金一片了,加上阳光灿烂,令人感到春意盎然。我到家时,己有3名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正拜访宗先生,不久又来了一位,也是北大哲学系的。看来,宗先生很忙。等他们4位被打发后,宗先生才开始谈我的论文,由于时间关系,说得比较简约、扼要,没有完全展开,但主要问题都点到了。归根结底是我对先秦著作不熟悉,像蜻蜓点水似的,先秦诸子各家都点到了,但浅尝辄止,未能深入下去;相互之间,又不能完全贯穿起来,像孤岛似的,各自为政。这也难怪,以我当时的水平,这样大的题目,是我难以驾驭的矛宗先生对我发表了跟胡适一贯主张的见解:要小题大做,千万不要大题小做。我犯的正是这样的错误,这使我羞愧难当。

辞别宗先生后,我绕着未名湖走了一圈,这是我离开北大后的第一次,5年前,我是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学生,可以说跟未名湖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北大的新闻馆,就坐落在未名湖的东南方。如果没有课,我就整天泡新闻馆,因为那里冬天的暖气很暖,还有各种海外报刊和《参考消息》,在里面看书很安静。这种平静的读书生活,随着1957年的反右斗争,就一去不复返了,接着而来的,是斗争、劳动,劳动、斗争,最后是被迫离开北大,把我们新闻专业合并到人大新闻系。离开北大前,我们还在朗润园参加修建北大游泳池的劳动呢!

此后就是更加动荡的大学生活;大跃进、大炼钢铁、植树造林、反右倾运动、红专大辩论、批判修正主义、农村社教运动……等到上了文研班有机会坐下来读书时,才发现,大学基本上没读什么书。它给我们的知识是这样少,根基是这样薄厂以致现在要做真正的学问,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王国维曾总结出做学问的三个境界:先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一望尽天涯路”(晏殊)。接着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最后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

自忖自己在做学问上,可能还没有升堂入室呢,但我不言放弃,不甘落后,要自觉自励,争取最好的境界。于是一首律诗在脑海中酝酿而成:

 

一别燕园几多秋,

浮生欢娱付水流。

大梦初醒总觉晚,

人生咎往不回旧。

风雪昨夜封蓑宇,

花柳今朝满枝头。

唯今道长人憔悴,

他日湖上逍遥游。

 

再次见到宗先生,己是20年之后。经厉了地狱般的十年浩劫,他幸存了下来,而且重拾教鞭。但毕竟到了毫耆之年,久便淡出了讲台。我也回到北大,始终没有机会去拜访他,只是偶尔在未名湖畔的路上碰到他,经常挎着一个破旧的布书包,龋蹈独行,仿佛仍然徜徉于自我设置的境界中。我没有想到去问候他,他不会记得我,我何必要打扰他的宁静呢?只是我心里会掠过一丝悲哀:一这难道是《三叶集》时代那位与郭沫若、田汉齐名的风流才子吗?但同时我又感到欣慰:解放后郭沫若、田汉都从政,显赫一时,风光一时,结果呢?田汉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先90岁的老母魂归西天。郭沫若死于“四人帮”垮台之后,算是善终,一然而“文革”中仍免不了受到侮辱,特别是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创痛何其深也!更尴尬的是背了“京城四大不要脸文人”之首的骂名至今仍被人们非议。比较起来,宗先生平淡的一生,荣辱不惊,延及晚年,仍然像闲云野鹤,自得其乐,何其幸也!其实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就有所体验,他在《佳人》诗中云“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类转烛。”这一切都源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1984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在西欧转了一趟,历时半年。回来后把所见所闻写成若干散文,最后结为《西鳞东集》准备出版。我在书前写道:

美,在哪里?

美,在你脚下。

只要你迈开双脚,

走遍那海角天涯;

生活中处处有美,

全凭你发现觉察。

美,在哪里?

美,在你脚下。

这其实是受了宗白华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宗先生,但他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地深刻。我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走向宗先生《美何处寻?》和《美学散步》的套路,最后索性连书名也改为《美,在你脚下》。

宗先生故去己经20多年了,每当想到他,就同我这本小书联系起来,它既是先生施我教泽的一点成果,也是我对先生馨香祷福的一份薄礼,这是任何时候都聊以自慰的。

 

2012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