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老师逝世十周年祭

马成生 

《钱钟书集》中的《石语》一文，系“陈衍石遗说，钱钟书默存记。”现放大在钱钟书老师故居东面墙壁上。八月十二日，参观将结束的时候，特意抄录了一些。

这篇文章，陈衍石对自己的“弟子黄秋岳”颇为赞赏，认为黄的“骈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并认为黄所撰的《七十寿屏》，“此尤渠平生第一篇好文字”。对此，钱老师作了一句“按语”：

 

钟书按：黄文结构，全仿彭甘亭《钱可庐寿序》。

 

这篇文章中，陈衍石还对“一代宗匠”林琴南提出批评，认为林琴南有“不免空疏之讥”，并举了一个实例：他“在京师大学时授《仪礼》，不”识“湇”字，欲易为“酒”字。对此，钱老师又作了一句“按语”：

 

钟书按：‘湇’一作‘湆’，《越缦堂日记》第一十八册四十六页训释最备。

 

以上两条“按语”，简短精萃，内涵极为丰富。第一条，指明黄秋岳所作的《寿屏》，摸拟他人，缺乏独创。“生平第一篇好文字”，不过如此，其它篇什，可想而知。这一“按语”，不仅掂出黄秋岳文章的份量，也掂出赞扬黄秋岳者的份量。再看第二条“按语”，指出“一代宗师”，且是教授古籍《仪礼》的林琴南，既不知道“湇”作“湆”，更不知道“训释”“湇湇”的有关书籍，真未免是既浅且陋了。钱老师予以指出：“湇”一作“湆”（实际是“湆”的本字），更指出某书几册几页，有最备的“训释”。这两条“按语”，每条不过简简短短一句话，但是，非有极深广的知识基础是难以写出来的。

从钱老师的故居出来，便回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自己在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中国人民大学合办的文学理论研究班学习，钱老师是指导老师。一次，问及明代李贽的“童心”两字。钱老师并不像某些学者，先约日期，同意之后，再予解答，或者从皮包里取出大叠卡片，按片说明，而似乎是不暇思索，随口就答：你先去看看清人黄宗羲的《明儒学案》第三十二卷中的《泰州学案一》，其中有泰州学派领袖王心斋的《心斋语录》，就有“天性之体，本自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的话头。王心斋的儿子王东崖，据李贽《续焚书》第三卷中的《储瓘》，写有“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这就可见李贽“童心”两字的本土渊源。再看《徐文长集》第十七卷《奉师季先生书》，其中有“天机自动，触物发声”的说法；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牡丹亭》，其第十出《惊梦》中的《醉扶归》，杜丽娘抒发的“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是汤显祖借剧中人之口所表述的“童心”。这都可谓是与李贽“童心”同源的支流。你还可看看明末《袁中郎全集》第二十二卷的《与张幼于》，要“信心而出，信口而谈”，这可谓是“童心”的余波。就这么顷刻之间，把“童心”两字的来龙去脉、上下左右，说得极为简要明白。当时听来，惊讶不己。某种书，第几卷，第几出，记得那么清清楚楚，与前面所抄的两条“按语”一样，都充分表明，如果钱老师没有既深且广的知识，扎扎实实的根柢，怎能如此。

近年来，参加了一些学术性会议，阅读了一些学术著作，联想到钱老师的学风，真是感慨良多。

某次，论及在某个景点树立一些水浒英雄塑像问题。一些人颇带有权威性口气，连声“不妥”；“理由”是“水浒英雄是艺术形象，不是历史人物”。

难道这也能算是“理由”？对雕塑略有些兴趣的人，大致都会知道，古希腊的阿波罗，是天上的太阳神；古罗马的维纳斯，是爱和美的女神：中国的观世音菩萨，虽然有人说是妙庄王的第三个女儿，名叫“妙善”，但分明是一种传说：至于孙悟空，据说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上述这些“人物”的塑像，问世已经数百年，数千年了，或用金属，或用木头，或用泥土、石膏之类，其塑像何止成千成万，有哪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能够考查出他们实实在在的家谱吗？所谓“不是历史人物”不能“塑像”云云，并无雕塑史上的事实为据，其言可谓是浮而不实。

又曾见一部学术著作，把苏北施彦端与钱塘施耐庵及施惠说成是同一个人，即《水浒传》作者。苏北施彦端，这部学术著作中已认定是去世于明洪武三年(1370),而钱塘施耐庵，据《水浒传》中描写的登州府，明洪武九年（1376）才有，而兖州府，明洪武十八年（1385）才有；可见他只能去世于明洪武九年（1376）以至明洪武十八年(1385)之后若干年。至于施惠，据其“相知”友人钟嗣成的《録鬼簿》，当去世于元文宗至顺元年（1330）之前。一个人的一生，可能会有多件事情重复，唯有“去世”一事，却只能是一次呀！

这类浮而不实的文风，还“蔓延”到某些年轻人。本人曾接触到一些大学生论文，如《张飞与李逵比较论》之类，而作者根本没有读过《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只是从电脑或报章上东摘西扯而成，所以破绽百出，多处与原著的实际描写对不上。

每当遇上学术界这些现象，自然便会联想起钱老师，也常常与友人一起赞扬钱老师。自己深深感到，钱老师那样融汇中西、扎扎实实的学问根柢，即使是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百分之一；但应当力戒那种浮而不实的文风，作为一个曾经亲聆钱老师教诲的学生，这应该是自己毕生的追求。

钱老师去世已经十年了，这也算是奉献给钱老师的一瓣心香，聊慰钱老师在天之灵。

 

2008年10月27日于师苑新村

 

 

 

 

马成生简历

马成生（1931年生），浙江缙云人，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其它社会职务有中国水浒学会常务理事、浙江水浒学会会长、三国专业委员会会长、《三国水浒研究与欣赏》主编等。数十年来，参加过《土改》、《社教》各一期。任杭州市委秘书、中学校长各数年。其余时日，全是教书。业余及退休之后，写过几本书，《明清作家论小说艺术》、《水浒水笔集》、《水浒通论》、《杭州与水浒》、《西溪与水浒》、《西湖伴游》及文学传记《画家李震坚》等。另：点校《贯华堂本水浒传》，又点校清末民初国学家京师大学堂，陈汉章先生讲稿，《上古史》、《中国通史》、《宋中兴馆阁书目揖释》、《年齿録略》、《江水篇》、《西北水经注》、《漠北水经注》。目前身体尚健，继续做些力所能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