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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著】耿幼壮:倾听——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感知范式

发布时间:2014-06-10
来源: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耿幼壮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3-7

目录

引言:开始倾听

第一章:倾听存在的呼声——哲学的诗化

1、尼采的耳朵

2、海德格尔的语言

第二章:倾听他者的言说——解构主义的伦理学转向

1、勒维纳斯的面容

2、德里达的好客

第三章:倾听上帝的召唤——现象学的神学转向

1、马里翁的应答

2、克里田的祈祷

第四章:倾听静寂的词语——文学的沉默

1、布朗肖的诗学

2、阿冈本的死语言

第五章:倾听杂乱的乐音——音乐的审美—政治学

1、阿多诺的音乐哲学

2、拉孔-拉巴特、巴丢和齐泽克的“瓦格纳事件”

结语:回到倾听

后记

引论:开始倾听

让我们从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开始。在《作为图像的世界》一文中,海德格尔讨论了西方视觉感知范式的形成问题。在这篇文章中,海德格尔首先点明了现代的五种根本现象:科学、现代技术、艺术进入美学视域、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弃神。虽然他明确把问题限制在第一个现象即科学上,但即使这个问题也涉及到感知问题。因为,无论就哪一个现象来说,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即对象化,其中都涉及到表象问题。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对存在者的对象化实现于一种表象(Vor-stellen),这种表象的目标是把每个存在者带到自身面前来,从而使得计算的人能够对存在者感到确实,也即确定。”[1]如同所有人都知道的,现代之本质在于人通过向自身解放自己而摆脱了中世纪的束缚。可是,如海德格尔所说:“决定性的事情并非人摆脱以往的束缚而成为自己,而是在人成为主体(Subjekt)之际人的本质发生了根本变化。”[2]因为,在古希腊主体不过是指根据,并没有特别的与人的关系。正是为了追究这其中的变化,海德格尔才开始追问现代的世界图像问题。或许,没有比所谓焦点透视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确立更能说明这种转变了,即使海德格尔并没有明确讨论过这个问题。迈克尔·莱文(Michael Levin)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在《视界的敞开》(The Opening of Vision)一书中指出,虽然一种艺术技法与一种形而上学思想不是一回事,但所谓焦点透视体系的确立不仅构成了视觉形成历史中,而且也构成了为视觉范式支配的形而上学历史中的一个决定性事件。[3]我们知道,即使就科学的意义而言,焦点透视也并非是现象世界的真实反映。因为,在现象世界中,直线实际上是弯曲的,而视域也不是平面的。所以,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正确地称焦点透视为一种“象征形式。”[4]不过,即使焦点透视本身并不科学,它的形成却受到了科学世界观的影响,而且变成了科学世界观的一种表征。它的最终形成和确立,不仅使事物成为精确的几何形体,而且使世界成为有序的空间构成。更重要的是,它使事物和世界自身的直接呈现转化为一种经由理性主体支配的再现。因为,焦点透视不仅提供了一种镜像使主体得以观看世界,同时也使主体在这种观看中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和支配地位。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由此,存在者才作为对象达乎持存,从而才获得存在之镜像(Spiegel des Seins)。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是同一个过程。”[5]这样,世界的图画转化为一种图画的本体论。这就是何以海德格尔说:“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不是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6] (重点根据英译本添加)海德格尔进而指出,在古代希腊,由于主体与客体还未割裂,物性,生命自身,生活世界实际上是一个东西。人不是世界的主人,只是作为世界的守护者而存在于这一大地上。于其中,人聆听着、观看着、感受着和参与着存在的生成。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不可能成为图像。“但另一方面,在柏拉图那里,存在者之存在状态被规定为外观(είδος),这乃是世界必然成为图像这回事的前提条件;这个前提条件远远地预先呈报出来,早已间接地在遮蔽领域中起着决定作用。”[7]正是在讨论理念问题时,柏拉图明确指出,眼睛是最高贵的感官。

其实,早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就已经看到,在希腊人对于存在生成的参与中,早已蕴涵着后来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基本因子,那就是对于视觉的强调,即所谓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海德格尔说,“[西方]哲学传统从一开始就倾向于将‘观看’当作进入存在物和存在自身的方式。”[8] 自巴门尼德到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始终倾向于一种基于固定凝视的同时性之上的空间化本体论。它假定人作为主体可以毫无遗漏地看到一切事物,作为客体的世界完全呈现于这样的观看。在较晚的《诗、语言、思》中,他进而探讨了西方的科学技术观对于这一哲学传统的支持,并明确指出,希腊人的“技艺一词实际上是指一种认识方式。在看的最广阔意义上,认识即意味着已经看到。”[9]正是这种视觉中心论后来成为作为形而上学之基础的逻各斯中心论(logocentrism)的主要支撑。

在《尼采的话“上帝死了”》一文中,海德格尔也提及了这一形而上学感知范式的形成和意义。在那里,尼采的作为价值的观点这一思想得到讨论,其中,海德格尔特别提到,“作为观点,价值总是被一种观看并且为这种观看而设立起来了。这种观看具有这样的特性,即它看,是因为已经看到了;而它已经看到,是因为它表象并设定了被看见的东西本身。……视点、视角、视界在这里指的是在一种为希腊思想所决定的、但经历了从外观(είδος)到知觉(perceptio)的观念转变的意义上的视觉和观看。”[10]不过,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就是在这里,海德格尔谈及了另外一种可能补充乃至取代整个形而上学历史上,特别是现代建立在科学世界观之上的视觉感知范式,那就是属于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倾听。

在讨论尼采“上帝死了”这篇文章的最后,海德格尔说道:“如果我们在‘虚无主义’这个名称中听到另外一种音调,从中听出上面所说东西的本质,那么,我们也就以不同的方式听到那种形而上学思想的语言,这种形而上学思想已经经验到了虚无主义的某些东西,但又不能思考它的本质。也许终有一天,我们听到的是另一种音调,将以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方式来思索这个虚无主义的刚刚开始完成的时代。”[11](重点是我加的)在这里,我们是否注意到了,海德格尔说的是“听到”而不是“看到”。或许,听,聆听或倾听,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新的感知范式,不管这个时代被称为“虚无主义时代”,还是“后现代主义时代”,或者“后形而上学时代”都是一样的。在这篇文章的结尾,“看”与“听”被明确地并置在一起:“从尼采这段话的开头几句话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而对那些能够倾听的人们来说,根据这段话的最后几句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疯子却是叫喊着上帝而寻找上帝的人。在这里,莫非实际上是一位思想者在作歇斯底里的叫喊?而我们的思想的耳朵呢?我们的思想的耳朵总还没有倾听这叫喊吗?只消它还没有开始思想,它就还听不到这种叫喊。”[12]而且,如我们将会看到的和听到的,海德格尔越来越重视听在我们时代的意义。特别是在晚期海德格尔那里,语言已经完全取代了存在,倾听也几乎完全取代了观看。

事实上,在西方思想史上,倾听并非完全没有地位,有一些重要思想家甚至将听觉置于很高的位置并给予了充分的探讨,例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和黑格尔(Friedrich Hegel),但就整个思想传统而言,听觉及其相关的活动及其意义明显受到了忽视。那么,为什么在现代西方人文学中,听、倾听或聆听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和强调呢?简单说,这显然与试图打破基于言说(逻各斯中心主义)与凝视(视觉中心主义)之上的形而上学传统或逻各斯中心论有着内在的关联。而且,这也并非突然发生的事情,在历史上,至少德国古典美学和紧随其后的浪漫主义思想曾经一度给予倾听和相关活动相当的重视。无论是康德(Immanuel Kant)关于崇高和艺术分类的看法,还是黑格尔关于声音与语音文字的意见,或施莱格尔兄弟(Friedrich Schlegel,August Schlegel)关于文学的含糊、朦胧、多义的音乐特性的理论,还有诺瓦利斯(Novalis)的诗歌《夜颂》,所传达出的都是一致的倾向,即对声音、听觉和倾听的重视。对此,南希(Jean-Luc Nancy)和拉孔-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在《文学的绝对:德国浪漫主义理论》(The Literary Absolute: The Theory in Germen Romanticism)一书中给予了深入的思考。浪漫主义运动虽然存在时间不长,但其影响却极为深远,一直到我们后面要讨论的瓦格纳(Richard Wagner)那里,仍然可以看到和听到这一思想的回响。

就二十世纪而言,还有一个现象尤其值得注意,即对于倾听的重视与希伯来—犹太教传统的复兴有着密切的关系。对此,马丁·杰伊(Martin Jay)在其名著《低垂的眼睛:二十世纪法国思想中对于视觉的贬低》(Downcast Eyes: 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Century French Thought)中有详细的论述。根据他的看法,在现代当方思想界,特别是在当代德国和法国思想界,之所以出现对于视觉的质疑和对于听觉的高扬,显然同对犹太思想传统的重新评价和再度重视有关。特别是,在近代法国知识界的反犹传统经常为人们所提及,但发生在现代的拥犹(Philo-Semitism)倾向却很少为人注意到。事实上,在令人失望的1968年运动之后,“在法国出现的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就是对于犹太遗产的再度欣赏和重视。……那些幻灭的前左翼知识分子在1970和1980年代纷纷‘从毛逃向了摩西’。”[13]不过,与其说这一“从毛逃向摩西”(the flight from Mao to Moses)指的是在政治和意识形态立场上的转向,还不如说是指一种生活、感知和思想方式的变化,当然,其引起的理论思考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较之当时得到普遍承认的北非犹太裔诗人雅比斯(Edmond Jabes)和精神分析学家格林(Andre Green)来说,勒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法国思想界重回希伯来传统方面的影响无疑是最为深远的,甚至很快就超出了法国的范围。另外,拉塞尔·雅各比(Russell Jacoby)也认为,在德国的所谓魏玛犹太乌托邦思想家中,即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格尔肖姆·肖莱姆(Gershom Scholem)、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和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那里,犹太人的反偶像崇拜思想和卡巴拉神秘主义思想影响深远。他们无不相信,正如耶和华无法被看见,却能够被听到一样,耳朵的力量高于眼睛。面对耶和华,甚至语言也成了认识和交流的障碍。因此,“一种沉默的精神气质渗透到魏玛乌托邦思想家的全部作品中。”[14]不仅如此,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就是对犹太人态度可疑的海德格尔实际上也受到了犹太思想的影响。例如,马丁·杰伊就认为,“在一定意义上,海德格尔的思想……可以视为这样一种构建,其强调的是恢复希伯来人对倾听上帝词语、而非观看上帝显现的传统。”[15]

无论如何,大约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开始,现代西方思想家便开始了对逻各斯中心论和视觉中心论的不断质疑和批评,其中尤以后结构主义者和解构主义者们的批判最为激烈。与此同时,听觉的地位和倾听的重要性也不断得到重申。结果是,在当代西方人文学的各个领域,倾听都成了一个经常被提及和使用的概念。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探讨这一现象的产生,梳理其发展过程并追索其意义所在。除了引论和结论,全书分为五章,分别涉及讨当代哲学、伦理学、神学、文学和音乐理论中与倾听相关的问题。第一章讨论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想,主要涉及当代西方哲学的诗化问题;第二章讨论勒维纳斯和德里达的思想,主要涉及解构主义的伦理学转向问题;第三章讨论马里翁(Jean-Luc Marion)和克里田(Jean-Louis Chretien)的思想,涉及的是当代法国现象学的神学转向问题;第四章讨论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和阿冈本(Giorgio Agamben)的诗学思想,主要涉及的是当代西方文学转向沉默这一主题;第五章讨论阿多诺、拉孔-拉巴特、巴丢(Alain Badiou)的齐泽克(Slavoj Žižek)的音乐理论,特别是“瓦格纳事件”在当代西方学界再度成为热门话题这一现象及其背后隐含的复杂意义;结论部分主要讨论的是南希的思想,围绕着其《倾听》一书对于倾听所涉及的诸多问题做了简短的重新梳理。藉此,作者希望能够尽量全面地展示倾听概念在当代人文学各个领域中的普遍运用及其相互影响。


[1]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下卷,第896页。

[2]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897页。

[3] 参见David Michael Levin, The Opening of Vision,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p.110-133.

[4] 参见Erwin Panofsky, Perspective as Symbolic Form, trans. Christopher Wood, New York: Zone Books, 1997, pp. 27-35.

[5]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902页。

[6]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899页。参见英译本: Martin Heidegger, “The Age of the World Picture,”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p.129.

[7]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900-901页。

[8]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trans. J. Macquarries and E. Robinson,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62, p.186.

[9] Martin 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p.56.

[10]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782-783页。

[11]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818页。

[12] 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819页。

[13] Martin Jay, Downcast Eyes: 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Century French Though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 547.

[14] 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姚建宾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69页。

[15] Martin Jay, Downcast Eyes: 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Century French Thought, p.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