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论文】娄林:莎士比亚的王者之书——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初探

发布时间:2014-06-10
来源:古典学,娄林


政治生活是人世生存的永恒场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3a5),在英语文学中,莎士比亚的戏剧可谓最大限度地“模仿”了其中的风云激荡。[1] 初看莎士比亚剧作的标题,非喜剧类的作品几乎都以王者为主题,有论者以为,这表明莎士比亚视君主制为最好的政体。[2] 但我们与其得出结论,不如呈现问题:莎士比亚笔下政治的核心关注是王者问题,或谓统治问题。[3] 同时,在莎翁剧作中,除了英国历史剧中的《约翰王》(King John)之外,唯有《李尔王》(King Lear)的标题中含有“王”一词,而且,Lear之名还更改了传统的名字Leir,但凡变动之处,若不出于偶然,便是有意为之[4]——或许,莎士比亚要在这部后人眼中最为瑰丽宏伟的悲剧中要一探统治问题的深度。[5]

但统治不是征服,对于任何一个政治共同体而言,其首要原则都在于,维持现行政体的愿望要强于废弃这一政体的愿望(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96b15),否则,人必将丧失自己的生活根基,整个生活世界必将陷于混乱,而继起者的品性和未来究竟如何,只能寄托于偶然。所以,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论述各种政体之后,随后的核心问题就转向政权的维续或更迭。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论述政体维持的篇幅明显多于政权更迭,甚至在论述僭政的时候,其篇幅远远长于其他政体的维持。[6] 在《李尔王》中,莎士比亚着力刻画的,正是这一关乎政治共同体命运的核心问题:政治统治如何能够延续?

这个问题之所以显得尤为急迫,原因有二,一是李尔王的衰老,“我下定决心,人既然老了,就摆脱一切政务的牵挂,把它们交卸给更年轻的力量,而我则一身轻装,缓缓爬入死亡(1.1.38-40)。[7] 李尔王诉诸的第一个理由是“自然”,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的自然法则:人总是要老的。但是,这里的不确定在于,年轻人虽然具有“力量”,但这是统治的力量还是破坏的力量,还有待验证,所以,李尔王提出了第二个理由,“以防将来不致于纷争不宁”。在很多情况下,对于一个共同体来说,提防内部的混乱一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老王之死就意味着王国的内乱:色诺芬《居鲁士上行记》(又译《长征记》)[8]开篇,波斯王大流士的两个儿子小居鲁士和阿尔塔薛西斯两个兄弟会面,就已经暗示了帝国后来的内乱。同样,老居鲁士建立起庞大的帝国,但他驾崩之后,“他的儿子们便陷入了纷争”(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8.8.2)。[9]所以,如果李尔王不早做打算,那在他归天之后,王国一定会和波斯一样陷入分崩离析之中。这样,他才提前做好准备,以防将来可能出现的内乱——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贤明甚于色诺芬笔下的老居鲁士,不会等到临终之际,才仓促托付自己的国家。

长久以来——尤其是柯勒律治以来,研究《李尔王》的学者们虽为李尔的王者悲剧而感动,但又倾向于认为李尔王分配国土的方案昏聩无能,甚至激烈地认为,第一幕干脆删掉了事。[10] 但这样的解释会让《李尔王》本身陷入困境:李尔王因其昏晕而不值得同情。亚里士多德在《论诗术》中说,最好的悲剧应该展现伟大的人因犯错而陷入逆境的情形(《论诗术》,1452b30-1453a15),那么,李尔王只有是一个伟大的君王,其因犯错而陷入逆境,才会让我们心生“恐惧”与“怜悯”。一个伟大的君王可以犯错,但不会犯下这么简单的错误——否则悲剧就成为喜剧,甚至闹剧。假如我们铭记亚里士多德的教诲,就应该考虑李尔王真正犯下的错误何在,而不是取消他的错误,只在一场或多场暴风雨之中情陷简单的怜悯和哀伤。[11]

李尔王的意图

表面上看,李尔王开场对国土的分配,取决于三个女儿各自表达出的爱的程度:“告诉我,你们当中哪一个最爱我?看看谁最有孝心,最为贤淑,我就以最大的恩惠相赐”(1.1.44-45)。但是,如果她们各自爱父亲的程度真是李尔王分配的标准,他就应该在每个女儿都表达了自己的孝心之后,才对她们进行衡量,然后根据爱的深浅分封国土。可是,在高纳里尔说完那段虚浮之辞后,李尔王对她的言辞不但没有任何评价,反而立刻赐予她一份国土:“在这条界线内,从这条一直到那条……都归你,由你和奥本尼的子孙世代相传”(1.1.55-59);对待里根亦然。这已经充分说明,他的分配,或者说他对女儿的衡量早在这场爱的审判之前就已经做出。[12]

比如,在《李尔王》开篇,肯特一开始就对葛洛斯特说道,“我本以为王上更器重奥本尼公爵,而非康华尔公爵”(1.1.1-2)。根据肯特的判断,我们可以推测,奥本尼比之康华尔,更具治国之才,也就应该分得更多的国土。但由于某种缘由,李尔王非常公正地对待高纳里尔和里根,对二者的领地划分让人看不出任何“偏爱”。这意味着两位重臣葛洛斯特和肯特也清楚李尔对国土的分配,并且对他的分配并无歧见。这就是说,在著名的“爱的审判”场景之前,李尔早就对王国的未来做好了打算——即便这是他个人的决定,也一定得到了葛洛斯特和肯特两位重臣的赞同。

我们就此可以得出两个基本的看法,第一,李尔王的分配事实上与这场爱的审判并无根本关联,因为在踏入这座宫廷大厅之前,他早已做好安排——这或许就是李尔王“暗中定下(darker)的主意”中所谓“暗”之所在(1.1.35);[13] 第二,进一步说,既然无关,李尔王为何还要进行一场爱的审判?他安排这场表演的目的是什么?这场朝堂上的审判,难道只是伪装,或是一幕无谓的政治表演?

李尔王预先的分配方案是我们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莎士比亚在剧本中并没有给出非常明晰的地理位置,指明分配给高纳里尔和里根的地域,对前者只是一些地貌的描述,后者更为概括。高纳里尔所获之地是“茂密的森林、肥沃的田野、丰饶的河流和辽阔的草原”(1.1.55-57),里根所获之地“论其幅员、价值和享用,全都不亚于高纳里尔那一份”。仅仅依据这些描述,我们无法得知李尔王确切的分配。在第一幕第四场,弄人的各种说辞,基本指向就是嘲弄李尔王对国土的分配。除了直陈其事,他使用了两个比喻,一是切开的鸡蛋(1.4.135),另一处则是,“你把你的灵性(wit)削掉了两边,没有让中间留下一点什么。你那一半边来了”(1.4.160-161),随即是高纳里尔的登场。显然,高纳里尔就是这个“半边”,两边自然喻指高纳里尔和里根,那么,中间本应留下的就应该是给予考狄利娅的部分。这既是比喻,我们或许不能直接断定,李尔王在分配国土时,将边陲之地分与高纳里尔和里根,而将中间的富庶之地给予考狄莉亚。

赫林歇德(Holinshed)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是莎士比亚戏剧创作时经常参考的材料。正是在他的记载里,我们能够大致了解莎士比亚心目中奥本尼和康华尔的管辖之地。根据他的记述,Harrison断言,奥本尼所统治的地方就是北方的苏格兰,而康华尔所获之地则是威尔士和西部边陲。[14] 葛洛斯特所谓奥本尼和康华尔二人分得的国土“不分轩轾”,并不是同样得好,而是同样得不好。我们摊开地图就可以清楚看到,除去这两个地方,才是英国政治和地理的中心——英格兰,也只有英格兰,才配得上李尔王本该分与考狄利娅的“更加富饶”(more opulent)的部分。[15] 大女儿和二女儿获得的土地实无差别,都是边疆荒瘠之地,而考狄莉亚则是一个比较级,所以,李尔王预定的分配方案里,其轻重一目了然。甚至于,李尔王或有让考狄利娅继位的想法,因为莎士比亚另一处使用opulent的地方,是在《安东尼和克莉奥帕特拉》中,用以形容埃及女王的王座:“富饶的王座”(1.4.53)。在莎士比亚所有剧本中,只有这两处使用了“富饶”(opulent)一词,其中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所以,有论者认为,李尔王登场时侍从所捧的王冠表明,他或许已经打算将王位传予考狄莉亚。

李尔王“暗中定下”的分配早已根据他对三个女儿的了解而作了精心布置。我们回到他起初的分配缘由:年事已高和为了预防将来的纷争。就前者而言,李尔王所谓更年轻的力量,实际上暗指的是考狄利娅和她未来的丈夫。就后者而言,李尔王如是分配,恰恰是为了预防将来的纷争。如果三个部分完全等同,力量均衡,恐怕形成的不是稳定,而是动荡,如前所举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之例。相反,如果有一方力量明显占据优势,那么相对的平稳还是可以期待。[16] 同样以色诺芬为例,在《居鲁士上行记》中,小居鲁士所以兵败身亡,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他的力量与哥哥阿尔塔薛西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小居鲁士统辖的小亚细亚一带,对波斯帝国来讲,恰恰是西部边陲,一如威尔士之于英格兰。李尔王这番分配,既照顾到高纳里尔和里根,使其作为王族子孙而分有领地,又不至于力量做大而威胁王国的未来;而考狄莉亚则继承最富庶的土地和最核心的地带,无论其政治统治、经济地位或者军事上的优势,都可以有利于国家的持续和稳定。

但是,李尔王既已规划妥当,为何还要进行一场“爱的审判”呢?虽然分配国土的方案已经做出,但这是一个严肃而又重大的政治事件,处理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灾难。李尔王必须审慎应对。我们根据剧中情形来看,李尔王作出这样的决策并如此展现他的决策,不但不是昏聩,反倒证明了他作为王者的政治能力。

在“爱的审判”之前,李尔王、肯特和葛洛斯特三人都已知晓分配方案,根据后来的剧情可知,葛洛斯特虽略微懦弱但不失正直,肯特正直刚猛而又不计个人得失,二者都可以称之为治国良臣。获得他们首肯的分配,无论如何都能称之为唐突荒诞。其次,三个女儿并不知情。但是,这样的隐瞒并非刻意针对考狄利娅,而是可能会因分配不满的高纳里尔和里根。根据惯例,分配的原则要么是自然年龄,根据长幼之序渐次分配,要么根据其德性能力。考狄利娅知道高纳里尔和里根的品性:“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I know what you are)(1.1.261),李尔王既然没有平等地分配国土,那么他定然也对高纳里尔和里根不乏真正的了解,两相比较,他才会把国家的未来和自己的暮年生活托付于考狄利娅。李尔王的分配标准不是平等而是正义,正义不是平等,而是每个人得到凭其自然和美德得到其恰如其分的东西。但是,李尔王不能公开说大女儿和二女儿因美德不足而只配得较少的土地,因为这必将为未来种下分裂的种子,有违李尔王当初分封国土的初衷。

李尔王借助“爱”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对考狄莉亚最为疼爱(1.1.115,1.1.280),同样,他也相信考狄莉亚是最爱自己的女儿——考狄莉亚后来的哀痛和兴兵也证明了一点。李尔王从这个自然之爱的根基出发,把它作为分配的标尺,一方面高纳里尔和里根无法埋怨,因为她们的爱毕竟没有考狄莉亚深沉,另一方面,李尔王以为考狄莉亚会和往常那个乖女儿一样,表现出对自己的爱——只是这一次,考狄莉亚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从形式上看,这个分配方案具有的形式正义让高纳里尔和里根只能接受这样的分配,而从内容来看,其实质上的正义(自然感情和美德)更表达出李尔王超越出庸俗平等的高贵正义。从政治生活可能具有的影响来看,朝堂上“爱的审判”还是一次严肃而又不乏人情的政治事件,国土的分配可以成为训诫国民慈孝、从而成为一次教化人心的政治示范。之前,李尔王的勇猛向来是为臣民所向往——比如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杀死康华尔的人,将葛洛斯特带到荒野的民人,都可以说是李尔王自身勇敢德性教化下的臣民。而这一次,李尔王要做的是长远的政治考虑,通过这一严肃却又符合人情的政治事件,既令国家安然过渡,不致因自己的死亡而分邦离席,又有助于人心教化,做出这样政治安排的人,怎会是一个昏聩的老人?[17]

李尔王的愤怒

可是,李尔王的政治规划恰恰在他最疼爱的小女儿面前落了空。考狄利娅当面忤逆当然令李尔不快,但如果这是他愤怒的真正原因,也未免太懦弱,这更像是暴君的作为,而不是王者之举。

当考狄莉亚回答“什么也没有”(Nothing,1.1.79)时,李尔王不能相信,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Nothing(1.1.80)?考狄莉亚则以一个更坚决的Nothing回应(1.1.81)。李尔王至此依旧没有表现出愤怒,而只是一个不敢置信的父亲。在这个严肃的划分国土的时刻,在群臣俱在的庄严朝堂上,李尔王没有私下的时间诱导考狄利娅,但他还是连续申述了三次,希望考狄莉亚能够做出真正恰当的回答,但一一遭到考狄莉亚的拒绝。李尔王这才异常愤怒,这愤怒不仅仅针对考狄莉亚没说出应该表达的言辞,还因为她不听从父亲的劝诫,一直坚持自己的态度。假如李尔王只是欲图求得一份虚假的颂歌,他毫无必要连续劝诫三次——如果加上之前的疑问之辞和最后一次感喟,他几乎是连续劝了五次,但考狄莉亚始终无动于衷。李尔王设置这场爱的表达,虽然看起来是要衡量三个女儿的爱,但目的还是为了自己老去之后国家能够维持稳定而不致内乱不休,他一直劝考狄莉亚作出恰当的回答,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求得一份爱的表达,而是关乎国家的未来。可是,考狄莉亚的回答彻底破坏了李尔王的政治计划。

考狄莉亚的正直无需怀疑,但是,在李尔王故事最原始的版本里,考狄莉亚的一个细节需要我们留意。此即蒙茅斯的杰佛里的《不列颠诸王史》,书中关于里亚王(King Leir)的故事里,考狄利娅固然具有美德,但是,她对父亲的回答并不是天然的反应,而是一番思索之后的试探:“小女儿考狄利娅决定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试探父亲。”[18] 考狄利娅并非全然依照自己的率真行事,某种程度上,她试图通过展示自己率真的方式而获得父亲的喜爱。之前,在高纳里尔和里根在回答父亲的时候,考狄莉亚两次旁白:“考狄莉亚该怎么说呢?”(1.1.54);“我自信我的爱心贵重,沉甸甸的,由不得我轻易作花言巧语”(1.1.69-70)。考狄莉亚心中事实上对如何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有所盘算。[19] 一方面,高纳里尔和里根的花言巧语令人厌恶,考狄莉亚心中不满,于是不屑以同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其后第88-96行关于“恰如其分的爱”的说法,我们可以视为是莎士比亚对考狄莉亚所谓“试探”的改写。而另一方面,李尔王所以进行爱的审判,很可能是因为考狄莉亚私下里表达过对父亲的爱——就像通常爱撒娇的小女儿那样,他以为考狄莉亚会一如往常。但是,考狄莉亚此刻因对高纳里尔和里根的反感而突然采取的做法,令李尔王措手不及,这种措手不及真正的困境不在于李尔王的愤怒,而在于这项严肃的政治程序既已开启,就不能因为考狄莉亚的正直而中断。李尔王真正的愤怒就在于考狄莉亚看似诚实的表达完全打乱了他的政治安排,他既然已经说出根据爱来分配国土,此刻在所有的大臣面前,就毫无退路可走。

李尔王于是深陷愤怒。和阿喀琉斯一样,无论他的愤怒有多少理由,这一怒都将令他、他的亲人、他的国土陷入混乱与死亡。愤怒遮蔽了他的判断力,他匆忙之间做出了错误的举动:将原本给予考狄利娅的国土分给高纳里尔和里根。肯特随后劝诫的核心并不在于考狄利娅内心真实的爱,而是那句“别放弃大权,好好考虑,收回你鲁莽的成命”(1.1.142-143)。李尔王一生中或许经历过许多愤怒的时候,他有时应该懂得控制,但这一次的愤怒恰恰表明,李尔王真的已经衰老,在关系国家未来如此重大的时刻,他的愤怒冲毁了自己的理智。可这份衰老李尔王先前已经自道,也更加印证了他理性的判断:这个国家需要更年轻、更有力量的统治者。李尔王心中原来设想的更有力量的人,是天生具有自然美德的考狄莉亚。但是,他未来的政治构想恰恰被考狄莉亚一手打碎。

这是《李尔王》悲剧开场中最深刻也最显白的悲剧:政治现实与自然美德之间可能出现的悲剧。[20] 假如考狄莉亚和两个姐姐一样心肝麻木冷硬,李尔王的愤怒会是另一种不同的形式——我们可以对比他在面临不孝的高纳里尔和里根时的表现,这里愤怒的根本在于国家的未来因此而突然变得不可把握,所以,宣布断绝与考狄莉亚的父女关系之后,李尔王悲哀地说,“我本来想把我的一切托付给她……如今我只有从坟墓中寻求安宁了”(1.1.118)。李尔作为王者,他的身体属性既有作为人的层面,也有作为国家象征的层面。这句哀伤之辞概括了整部《李尔王》的情节基调:李尔王作为人如何陷入疯狂,如何命陨;李尔王留下的国土如何陷入纷争不宁。[21] 高纳里尔和里根性情卑劣,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政治最大的敌人,那么,避免王国陷入内乱,除了李尔王的规划,作为继承人的考狄莉亚还必须具有足够的政治能力和政治美德,可是,开场的“爱的审判”没有测试出考狄莉亚对父亲深沉的爱,却测试出她政治能力之幼稚。《李尔王》的读者虽然一定会为考狄莉亚的美德而感动,但我们还必须追加一句,有美德的人如果要进行统治,也必须具有相应的政治和行动能力(色诺芬,《居鲁士上行记》,3.4)。

所以,导致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是考狄莉亚,换言之,王国稳定的崩塌的直接原因是向来被解释者称之为美德化身的考狄利娅,来自于她的政治幼稚。李尔王在朝堂设置这场爱之言辞的竞赛,并不是家庭温情的嬉戏,而是严肃的政治活动。考狄莉亚无法分辨什么是严肃的政治行为和私下的个人行为,正是由于混淆了二者,她才陷入纠葛,做出令李尔王愤怒的选择。同时,言辞从来就是一种实际的政治能力——在雅典的民主政治时代,苏格拉底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要以美德统率政治言辞,智术们的做法则恰恰相反。考狄莉亚具有天然的美德,她更需要以她的美德贯穿自己的政治言辞,而不能因为对智术师伎俩的反感将整个政治言辞斥为空谈。在后来的情节里,考狄莉亚带领法国军队讨伐两位姐姐,这同样是极不明智的举动,她虽然出于高贵的爱而兴兵,但这仍旧是一场对英国本土的侵略。

不过,政治能力需要学习方可获得,几乎没有人天生具有成熟的决断力,所以亚里士多德说年轻人不适合从事政治。李尔王虽然规划细密,但他在真正考察之前,没有教育好自然美德卓越的考狄莉亚,也就是说,没有做好真正的王者教育,这才令其后的悲剧不可避免。我们可以设想,即便考狄莉亚通过了爱的测试,假定一切如李尔王所愿,可是如果她并没有真正具备政治能力,那么在随后面对高纳里尔和里根的漫长岁月里,她和这片国土遭遇失败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在这个意义上,李尔王在没有教育好考狄莉亚之前,就匆忙作出分封国土的建议,尤其是作出“爱的审判”的政治表演,或许是因为他深深感到老年的侵蚀,但他终究因没有对考狄莉亚作出足够的政治教育而酿成大祸。与此对应,在戏剧开篇,肯特对葛洛斯特说,“我本以为王上更器重奥本尼公爵,而非康华尔公爵”(1.1.1-2),这固然暗示了后来奥本尼在剧中的地位,但同时也暗示了李尔王对奥本尼的忽视,联系到此处考狄莉亚政治教育的匮乏,李尔王同样没有真正认识到奥本尼的德行和能力。两相对比,我们便会确认一个悲哀的事实,李尔王的统治虽然长久而稳定,但在王国命运延续的关头,他的眼睛和岁月一样同时变老。对一个国家来说,转变之际的危害莫此为甚。

莎士比亚的意图

但是,李尔王的悲剧不是莎士比亚的悲剧。莎士比亚所以写下《李尔王》,如果不是为了避免类似于李尔王个人和国家的悲剧,至少也要让我们进一步明白政治生活的某些真相。政治共同体的延续是政治生活的首要原则,如前所述,王者的身体既是个体的生命,也是国家的象征,共同体的延续首先就是王者身位的延续。李尔王的衰老不可避免,他必须将王国的未来托付于更年轻、更有力量的人,国家这样才可能延续无忧,但是,他选择的考狄莉亚虽则年轻而有美德,政治智慧却嫌稚嫩,难堪大任。王位的传承出现断裂,国家陷入内乱。但莎士比亚没有止笔于此。在戏剧结尾,莎士比亚让奥本尼成为国家的新王——新王能力、品行和他的登基暗示了王国身体的康复。

不少解读者认为,最后埃德加可能与奥本尼共掌王权,[22] 其文学表面的理由有二,第一,奥本尼邀请埃德加和肯特共享统治(rule),肯特因李尔王之死而悲痛难抑,没有同意奥本尼的请求,但埃德加并未拒绝;第二,埃德加回复奥本尼时,使用了复数we作答,这很可能是王者复数。[23] 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应该是埃德加经过人生与国家的苦难,其能力足以为王,我们逐一分析这两个理由。

其一,奥本尼邀请时称他们为“两位,我的灵魂之友”(Friends of my soul,you twain)。与灵魂对应的是身体,根据传统的看法,一个人的良好秩序是灵魂统治身体,一个国家的良好秩序是国家的灵魂部分统治身体部分。李尔王的悲剧展现了灵魂出现混乱之后,作为身体的国家如何陷于分崩离析。当奥本尼说“我的灵魂之友”时,他强调的是肯特和埃德加作为“我的灵魂”的朋友,这并不意味着肯特和奥本尼就是“灵魂”,而在于二者此刻或将来应该起到的作用,恰恰应该相当于肯特和葛洛斯特之前在李尔王帐下所起的作用,也就是说均为辅佐君王的良臣。

而纵观英国的历史,没有血缘的因素,试图获得王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莎士比亚的时代同样如此。埃德加只是李尔王的教子,这样一种身份完全不能成为承续大统的血缘根基。另一方面,埃德加父子的故事在原本的李尔王(King Leir)传说中并不存在,而是莎士比亚添加的副情节(subplot)——而且,在莎翁的主要悲剧里,这是唯一具有副情节的剧作。但是,副情节的根本目的是与李尔王的主线形成对应,要而言之,是显示出整个政治秩序所出现的混乱,上有所乱,下必从之。如果要延续这一对应,最恰当的方式莫过于此:李尔王——葛洛斯特;奥本尼——埃德加。如果埃德加为王,他的辅助者安在?这样的添加总不至于要到到立埃德加为王的地步。

第二个理由只能说是可能性,而不是必然的证据。第一人称复数的使用是极其常见的语法现象,并不仅仅是王者复数一种,比如在法王携考狄莉亚离去之后,高纳里尔对里根谈论父亲状况时,两人连续六次使用了we(1.1.291、297、301、304、308、309)——这段非常类似于合谋的地方,we的出现频率之高,恰恰说明了二者的卑劣。其他使用we的地方没有必要一一标明,关键在于,使用we作为普通语法的表达,在这里的文脉里完全可以说得通。如上所述,埃德加身为能臣,说“我们必须承担时日的重量”,这正说明他和他这样的臣下必须要恢复旧有的政治生活秩序,抵挡岁月的侵蚀,因为仅凭他一个人,其力无以为之。[24]

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奥本尼何以有资格邀请肯特和埃德加共同治理这个国家?其实,邀请本身已经表明了奥本尼的权威。同时,他力除埃德蒙,邀请肯特与埃德加的行为,又验证了他对人的认识:他懂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懂得如何抑恶扬善。剧情节发展到最后,这样的话或许只有奥本尼才有资格说出,因为他经历了国家的崩乱和内忧外患,并正确地处理了两件事情,一是应对法军的入侵,一是处理恶毒的埃德蒙。

奥本尼在剧中第一次说话,是在“爱的审判”部分,和康华尔一起劝诫李尔王息怒(1.1.163),这时,我们判断不出二者的差别,但后来的剧情会渐渐显明哪一个是虚伪的劝诫。第一幕第四场第249行以下,奥本尼第二次登场,他对李尔王所言几乎与他的第一句话一致,都是希望李尔王能够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忍耐(patience)。随后的对话表明,奥本尼对高纳里尔冷对父亲的做法并不知情:“陛下,要是我做了什么令你动怒,我心内定然愧疚”(1.4.265-266)。但是,这里已经暗示他与高纳里尔之间歧见,尤其是二人之间道德品性的差异,其中一个基本差异在于,奥本尼对高纳里尔说道:“凭我们敬奉的诸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1.4.281)在《李尔王》中,是否敬神,是区分人格品性的基本标志之一。他和高纳里尔之间一个根本的德性区别在于,后者根本不懂得虔敬为何物。当高纳里尔精心筹划,欲图与妹妹里根一道,将父亲李尔王挤出权力的范围之外时,奥本尼对她们的行为并非一无所知,并给因自己的计划而兴奋的高纳里尔一句冷言:“得,看看结果再说”(1.4.344)。

奥本尼与高纳里尔的区别在他再次登场时展现得淋漓尽致(4.2.30以下),他与高纳里尔之间的争吵,几乎可以成为马基雅维利以来关于政治是否需要德性的争吵的延续。信使传来康华尔被刺而死的消息时,他说:“上天的正义判官,你们果然有灵,我们下界的罪孽马上就受到惩罚!”(4.2.79-80)这是李尔王、肯特和葛洛斯特等老一代人共同相信的道德秩序及其背后的宇宙论根基,这与相信“自然”的新人埃德蒙所信赖的政治秩序截然不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奥本尼继承的不仅仅是一个王国,还有这个王国所以延续的道德原则(参亚里士多德,《宇宙论》卷一)。[25] 这一节,奥本尼的性格和行为逐渐变得清晰。随着时事的变化,奥本尼恪守自己的准则,并冷静参与:“葛洛斯特,我终生感激你对国王的深情,为你的眼睛复仇。”奥本尼显露出自己重整王国秩序的野心。但里根横插枝节,试图通过与埃德蒙的联姻而分裂国土(这恰恰说明了埃德加在血缘上不可能成为王者)。

奥本尼在第五幕的戏份突然大增,尤其是,他成为整个戏剧进程的中心,他接受埃德加的建议,进而断绝了里根与埃德蒙的念想;最终让正义的埃德加在决斗中杀死埃德蒙;而重见李尔王之后,奥本尼甚至将王位重新交与李尔王:“至于我(us),我(we)将要退位,只要老王一日健在,我就会将最高的权力完璧归赵。”(5.3.297-299)奥本尼此处使用的王者复数已经清楚地表明,他就是此刻唯一的王。但经历了这么多亲情的撕裂与国土的隳伤,他愿意将王位重新给予李尔王。只是,李尔王无法承受种种伤痛,或者对一切世间生存再无挂碍,在哀叹生命无常时黯然离世。

如果我们着眼于国家命运的延续,或许可以说,《李尔王》的核心有二:其一是呈现李尔王的国土如何难以维系;其二,奥本尼如何重拾旧山河。就第一点而言,李尔王的生命已经衰老,他务必要找到恰当的继承人,否则国运维艰。李尔王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没有找到,或者说没有教育好自己的继承人——尤其是考狄莉亚。但这恰是苏格拉底极其重要的论题:德性可教吗?如果我们把责任归之于李尔王,等于是在承认德性必然可教,这有悖于政治常识和柏拉图的教诲(柏拉图《美诺》70a-b,《普罗泰戈拉》319a-320c)。[26] 我们很难断定莎士比亚是否熟知柏拉图和古代哲学,但是,考狄莉亚在美德与政治之间的悲剧处境,无疑显明了莎士比亚对这个问题思考的深度。换言之,倘若我们从反面理解,莎士比亚的意图可能是,如果能够教育好一个资质天性如考狄莉亚般纯洁美好的灵魂,国家会获得未来。[27] 《李尔王》正以悲剧呈现出未能如此时的惨烈,映衬出这种政治教育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李尔王》继承了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的衣钵。

但莎士比亚的意图不止于此,否则,奥本尼就无需登场了。奥本尼作为新王的诞生,恰恰体现了莎士比亚另一个意图:如果政治生活不幸陷于混乱,怎样的人才能成为新的王者?如果说上一个意图是正常秩序里的王者教育,这个意图则表明混乱秩序中的王者教育。政治生活难免陷于低估和纷乱,就如《三国演义》著名的开篇:“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要害不在于分与合,而在于分合之中的政治原则。莎士比亚塑造的奥本尼或许本未必然,但他借《李尔王》告诉读者——或者潜在纷乱中的政治人,怎样的人才能让政治生活从混乱回归秩序:任何具有统治欲望的人,必须要以奥本尼为楷模,而不是依循自然而忘乎所以的埃德蒙。莎士比亚通过奥本尼,书写了意欲进行统治的灵魂必须具备的德性和能力,这颗灵魂必须要像奥本尼一样:审慎、明智、果敢。但是,最高贵的统治是本应是哲学的统治(柏拉图《王制》,471c-502c)。李尔王固然衰老而疯狂,疯狂的李尔王对装疯的埃德加说:“让我与这哲人聊聊,雷电的肇因何在?”疯狂自古以来就是哲人天然的装饰,当年,当庇西特拉图的支持者们将梭伦说成是疯子时,梭伦说道:“过不了多久,你们将会明白我疯狂的真意/当真理降临在城邦之上的时候”(赵翔译文,残篇9)。但是,另一个真正疯狂的埃德蒙知道,雷电的肇因不过自然而已,雷电与正义无关,只是一种完全的自然现象。那么,人的行为只与自己相关,作为道德秩序基础的宇宙论不再有效:“世道真是愚蠢透顶,每逢机运不佳,我们想不到这往往是自作自受,却把我们的灾殃归咎于日月星辰”(1.2.103-105)。当这样的哲学开始统治时,美德变得可有可无。最高贵的统治沦为最卑劣的统治。在自然和美德之间的关系上,莎士比亚提出了非常古老的显白教诲:成为奥本尼,不要成为埃德蒙。[28]在这个意义上,《李尔王》继承了柏拉图《王制》的衣钵。

两种王者教育合二为一,才是对统治灵魂完整的要求。明乎此,我们或许能够对《李尔王》中那个“王”(king)字稍加留意——这部悲剧其实是一部王者之书。

注释:

[1] 参亚里士多德,《论诗术》(旧译《诗学》),1448a18,1449a32。

[2] 雅法,《政治的局限:<李尔王>第一幕第一场》,载布鲁姆和雅法,《莎士比亚的政治》,潘望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页110。

[3] 参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21:莎士比亚笔下的王者》,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

[4] 在莎士比亚之前的版本里,仍旧采用Leir的写法,可参 Tiffany Stern编,《李尔王》(King Leir)Globe Quartos,London,2002;Wilfrid Perrett,《李尔王的故事演变》(The Story of King Lear from Geoffrey of Monmouth to Shakespeare),Berlin:Mayer & Moller,1904。

[5] “当前学界对《李尔王》的关注,甚至远在《圣经》之上”,卡恩,《当法律遇见爱》,付瑶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页7。几乎每一部谈论《李尔王》的作品,都要有这么一段类似的颂词。Hazlitt,《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物》(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P. P. Howe编,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Hazlitt 21卷本,第4卷,London: Dent. 页257。

[6] 亚里士多德说,应让僭主的统治“趋向高贵”,让僭主“本人更符合德性,至少半具良善”(《政治学》1315b,颜一 秦典华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页141)。另参色诺芬,《希耶罗》;参施特劳斯疏解,《论僭政》(修订本),彭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年将出。

[7] 《李尔王》英文根据Arden考订版,R. A. Foakes,《李尔王》(King Lear),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8年;中译文参卞之琳译,《莎士比亚悲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略有修正;人名译法则从学界惯例。1.1.38-40表示第一幕第一场第38-40行,以下引用皆仿此格式,不一一注明。

[8] 色诺芬,《长征记》,崔金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

[9] 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沈默译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

[10] 《柯勒律治论莎士比亚》(Coleridge’s Shakespearean Criticism),转引自雅法,《政治的局限》,前揭,页109;令参Kenneth Waterson,《柯勒律治论莎士比亚的核心》(The Center of Coleridge's Shakespeare Criticism),载C. Michael Smith主编,Postscript,Volume I,1983,页82-89。

[11] 后人对《李尔王》的悲剧结尾一直难以承受,Nahum Tate因此改写了结局:李尔王得以终老,考狄利娅不但没死,而且嫁与埃德加。他的改写一直作为莎士比亚的替代而出演,从1681年直到1838年,几乎两个世纪之久,参R. A. Foakes,《李尔王》,前揭,页1,另参卡恩,《当法律遇上爱》,前揭,页230。

[12] Laurence Berns,《<李尔王>中的恩惠、自然与怜悯》(Gratitude,Nature and Piety in King Lear),载Interpretation,Vol. 3/1(Autumn 1972),页30。

[13] R. A. Foakes认为,与公开的分配相比,这个词暗示了某种不能公开昭示的东西,参R. A. Foakes《李尔王》,前揭,页160。

[14] 参雅法,《政治的局限》,前揭,页110-116;另参Raphael Holinshed,《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1577,1587,http://www.english.ox.ac.uk/holinshed/,转引自R. A. Foakes,《李尔王》,前揭,页155。

[15] R. A. Foakes,《李尔王》,前揭,页163。

[16] 雅法的分析过于实证,其实从普通的政治常识我们就可以得出这番结论,参雅法,《政治的局限》,前揭,页113。

[17] 就此而论,卡恩在《当法律遇上爱》中的根本缺陷在于,他将这场“爱的审判”看作一个法律行为,而不是政治行为。

[18] 蒙茅斯的杰佛里,《不列颠诸王史》,陈默译,桂林:广西市大出版社,2009年,页30。

[19] 考狄利娅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面对李尔王时,她展现出无所畏惧的勇气,只说真话,而绝不虚言,但是她又如此评价自己的姐姐:“碍于姐妹的情分,我不想明说你们的缺点”(1.1.261-262),为什么在面对父亲时,就不懂得碍于父亲的情分,而说一些委婉的说辞?这种细微的差别或许表明,考狄莉亚在父亲面前的表现具有某种展现的意味。

[20] 自然的并不一定是好的,考狄莉亚天生具有美德,而在埃德蒙口中,自然却成为他满足一己私利的哲学借口(2.1)。考狄莉亚和埃德蒙似乎都认同自然(参卞之琳,《<里亚王>的社会意义和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见氏著,《莎士比亚悲剧论痕》,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页217以下),如果不澄清二者的区别,就会让政治美德产生混乱,进而搅乱人的日常生活。关于新的“自然正确”观,参诺夫乔伊,《存在巨链》第四章《充实性原则和新宇宙观》,张传有、高秉江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另参Eustace Tillyard,《伊丽莎白时代的世界图景》(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Vintage Books,1959年版,2011年翻印。

[21] Ernst Kantorowicz,《王者的两个身体》(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of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1,页24以下。

[22] R. A. Foakes,《李尔王》,前揭,页391-392;另参卡恩,《当法律遇上爱》,前揭,页219,卡恩认为“埃德加继承王位,他是李尔王的教子……意味着法定秩序的回归”。结论是对的,但前提是错误的。

[23] 王者复数(royal plural,或者Majestic plural,拉丁文写法是pluralis maiestatis),是指最高权力者使用复数——比如英文的we——来作为自己的第一人称表达,比如君主、教皇等。

[24] 在1608年的四开本(Quarto)中,这段话其实是归诸奥本尼的,到了1623年的对开本(Folio)里,这才成为埃德加的发言。我们无法明判其中的曲折,但这个细节已经暗示了这段话可能产生的含混。

[25] 另参Joseph Cropsey,《柏拉图的世界:人在宇宙中的地位》(Plato’s World: Man’s Place in the Cosmos),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26] 参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8:美德可教吗?》,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

[27] 但是,考狄莉亚为什么一定要死去呢?

[28] 《李尔王》中自然和正义这一核心的问题,因拙文论题关系,此处不做展开,可以参看Paul A. Cantor的经典论文《雷电的肇因:<李尔王>中的自然与正义》(The cause of thunder: Nature and Justice in King Lear),载于Joseph M. Knippenberg和Peter Augustine Lawler主编《诗人、王者和公民》(Poets Princes and Private Citizens),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1996年。

来源:《北大法律评论》2013年第十四卷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