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汪海:布朗肖的夜与火
发布时间:2014-10-25
来源:汪海
【简介】汪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其翻译的布朗肖的小说《死刑判决》(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可是,那将要到来的读者是谁?在中国,什么样的读者会阅读布朗肖?
布朗肖不是一个哲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家。这使他在“劳特利奇批判思想家”系列里显得有些特别。终其一生,他从未在任何大学或者研究机构供职。事实上,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甚至没有在任何“体制”里工作过。而要命的是,他的文字也是非体制化的。在现代人的想象里,思想家应该是用概念建构理论体系的人,而布朗肖是一个反理论者。
所以,当我们打开《文学空间》(L’Espace litteraire)时,会感觉它更像一首“翛然而来、翛然而往”的长诗,而不是一本探讨文学本体的理论著作。在饱含哲思的《不逾之步》(Le pas audelà)和《灾异的书写》(L’Ecriture du désastre)里,我们已经找不到书的完整结构,只读到断简残篇。而在他最大部头的“理论”作品《无尽的对话》(L’Entretien infini)里,无限绵延的戏剧或小说式对白成为结构全书的框架。
意大利哲学家瓦蒂莫(Gianni Vattimo, 1936—)在一次讲座中坦诚:“我读过布朗肖,但不知道如何使用他。”2010年6月7日—10日,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吉福德讲座(Gifford Lectures),主题为“现实的终结”(The End of Reality)。在问答环节,笔者问瓦蒂莫如何看待死亡与终结之间的关系,考虑到布朗肖对传统哲学死亡观的批判,终结是否仍然是形而上学暴力的一部分。 这恐怕也是很多读者的困惑。理论,“theory”,希腊词源“theoria”,原意“看,旁观”,柏拉图说这是神一样的生活方式,俯瞰世间万物。理论所能提供的不只是上手的工具,很大程度上还有“神”一般居高临下的智力与道德的双重优越感。对爱智慧者和真理追求者而言,最大的诱惑莫过于宣称自己就是智慧的化身与真理的代言人。而传统的哲学爱好者将会失望地发现,布朗肖不仅拒绝让文字成为可资利用的工具,还拒绝给予读者真理在握的“少数人”身份。
因为,布朗肖邀请读者探索的不是真理,而是在真理产生之前,双目不能注视的黑暗;真理之后,真理之光永远无法照亮的空间。这里只能依仗漫游之轻而非真理之重穿行。资本主义理性时代的信条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 is nothing),我们在布朗肖作品中遭遇的恰恰就是这一不可能,这一“没有什么”(nothing),这一“无物”(Nothing);它永远无法被目光物化,永远无法被认识转化为知识。在这暗夜之中,眼睛用来做梦、想象和回忆,而非观看和认识,手无力掌控,只能触摸,耳朵倾听的不仅是声音还有沉默。这就是布朗肖所说的外部,真理之外,主体的能力之外,所有可能性之外,所有知识之外,所有光线之外。就像物理学上的绝对真空从来不是真的绝对空无,这一无物的空间并非道德保守主义者所说的虚无,恰恰相反,它是诞生文学、艺术、爱与友谊的混沌之初。当布朗肖指示出主体认识、能力的界限,当他强调爱与友谊的不可能性,他不是在发悲观厌世之慨叹,他是在解构主体的妄自尊大,提醒我们生命中围绕着多少因他者而来的不可能的奇迹。
布朗肖,暗夜的守望者。
归根结底,布朗肖信仰的是文学。所以他笔下的文字不是工具,不是在理论者那里用来呈现真理的白屏或者传递意义的容器,他的文字是活的生命,是跳动的火,但却是不发光的暗黑之火。布朗肖反复吟咏马拉美的话:“书写,这疯狂的游戏”。书写是动作,是行动,是反复开始、连绵不绝的舞蹈。不同于理论者沉思、观看时的主客两分、置身事外,书写开始于一种融入——书写者与书写本身的水**融,这同时也是一种丧失——主体“我”的丧失,书写这一行动的背后并不存在有意志的行动者。书写就像下雨、飞雪或者做梦。
说布朗肖反理论,说他是个文学家,并不意味着其作品缺乏哲学的严密性。实际上,读者最不能掉以轻心的一点就是其作品中潜藏着极严格、极缜密的思辨。布朗肖秉承的是蒙田、帕斯卡和福楼拜的传统,文风如手术刀般准确。法国文化史上从来不乏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的知识分子,远有伏尔泰,近有萨特。但或许我们可以说,正是在布朗肖那里传统的诗哲之分遭到了最致命的挑战。
布朗肖是个文体大师,他奇特地将诗炽热的激情与哲学冰冷的严格融为一体,好像被冰冻的火焰。这奇特的诗哲融合,这冰冷的激情来自于一种古老的智慧,它普遍存在于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和中国的老子、庄子和惠施——那就是悖论。 比如布朗肖经常说,书写是为了不书写,文学的介入就是不介入,没有力量的力量……。悖论不同于辩证法的地方在于它最终并不寻求统一,并不会通过否定之否定得到一个统一体。悖论破坏了对立双方的对称关系,使原本的互惠同谋变得不可能。悖论当然说的都是不可能之事,巴门尼德斯从一开始就把悖论作为逻辑错误而排除出真理之路。然而,也正是悖论一直直面着传统形而上学和日常线性思维不愿、也不敢面对的种种不可能和种种不可思议。
布朗肖的炽热来自于悖论的疯狂,他的冰冷来自于等待的耐心。因无限的等待而遗忘,因遗忘而无限地等待。布朗肖的书写一直在以疯狂的耐心倾听并回应着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