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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艳兵:卡夫卡并不孤独 ——“卡夫卡研究”在本科生课堂

发布时间:2014-12-22
来源:曾艳兵

弗朗兹·卡夫卡,188373日生于奥匈帝国统治下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192463日病逝于维也纳附近的一所疗养院,他在短暂一生中创作的作品在他生前默默无闻,几乎石沉大海,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块石头在后世却激起了千层巨浪,使他一跃成为西方现代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受到全世界读者的追捧。生前害怕孤独却又热爱孤独的卡夫卡,在他身后,一批又一批批评家、理论家、思想家、普通读者为其倾倒,都试图进入他的世界、贴近他、理解他,甚至“卡夫卡”已经成为一个流行符号,深深地融入到当今人们的社会生活之中。于是,我们说,卡夫卡在当代并不孤独。

对于热爱卡夫卡的读者和研究者而言,2013年和2014年都是具有非凡的重大意义的年份——一个是卡夫卡诞辰130周年,另一个是他逝世90周年。2013年和2014年这两个年份与卡夫卡的关系如此之密切,以至于我们可以称之为“卡夫卡年”,在这两年间,世界各地的“卡迷们”均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作为我国卡夫卡研究的专家和学者,曾艳兵教授以一种更为独特的方式,即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全校公选课“卡夫卡研究”,以纪念这位20世纪杰出的作家。

卡夫卡作品的晦涩难懂是众所周知的,在本科生公选课堂上讲授一个学期的卡夫卡,而面对的听众主要是非文学专业的大一、大二的同学,这在中国的大学课堂里恐怕是绝无仅有的。选修这门课的除了少数几位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学生外,主要来自国际关系学院、公共管理学院、劳动人事学院、经济学院、商学院、新闻学院、信息资源管理学院、社会与人口学院、财政金融学院、艺术学院等不同的院系,此外还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外校和本校的旁听生。面对这些主要是非中文专业的低年级学生,如何把连爱因斯坦都自认头脑不够复杂而读不透的卡夫卡作品讲解得浅显易懂,是一个难度颇大的考验。


教授家将这门课分为三大板块,第一部分主要讲解卡夫卡的一般问题,诸如国籍问题、姓名辨释、遗嘱辨析、身份问题、民族问题、语言问题、家庭问题、婚约问题、疾病问题,乃至所谓的同性恋问题,勾勒出一个多面的卡夫卡图像,尽可能地还原卡夫卡的生活环境和生存条件,以便更好地理解、认识和阐释卡夫卡;第二部分侧重分析卡夫卡作品,除了三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美国》、《诉讼》、《城堡》外,主要讲解了《变形记》、《判决》、《饥饿艺术家》、《乡村医生》、《在流放地》等中短篇小说;最后一部分则由同学进行课堂展示,表达他们自己对卡夫卡作品的理解和认识。

《变形记》的主角格里高尔·萨姆沙为什么会变成一只孤独的、说话别人听不懂,到处被驱逐打骂、巨大却又弱小、只需一个苹果就能置之于死地的甲虫?如果我们了解了卡夫卡的胆小、敏感、脆弱,卡夫卡在生活中的不被理解、接纳,乃至“在自己家里,他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了解了卡夫卡的犹太人身份,我们或许就可以更好地理解格里高尔了。换个角度看,格里高尔不想面对讨厌的上司、沉重的家庭负担,这种焦灼感使之干脆变成一只甲虫、逃避了事,这与卡夫卡畏惧婚姻的责任义务、害怕婚姻剥夺他的自由,因而与菲利斯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如出一辙。卡夫卡长期以来对父亲权威抱有的夹杂着自卑懦弱的畏惧、仇恨心理,将父亲视作高大强壮、执拗的暴君式人物,是否也可以作为解读《判决》中格奥尔格·本德曼为何服从父亲对他的判决、最终投河自尽的一个入口?卡夫卡对两个小弟弟的死怀有深深的负疚感和罪恶感,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因为他曾暗暗诅咒过小弟弟们,这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意念犯罪即为有罪”在《诉讼》中也有所体现。卡夫卡害怕孤独又热爱孤独、无所归属、无人理解,这种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在《美国》、《诉讼》、《城堡》中,我们或者一目了然,或者依稀可辨。循此思路,曾教授带领他的学生渐渐地接近卡夫卡,走近他的生活和作品,走近他“灵魂的城堡”。

如何阅读和理解卡夫卡的作品?面对迷宫般的城堡,有没有进“城”之路?有无捷径可走?曾教授颇费思虑,他认为走近或走进卡夫卡的作品,可以从卡夫卡的两篇小小说开始,这就是《在法的门前》和《一道圣旨》。前者是长篇小说《诉讼》中的一个片段,后者则是著名短篇小说《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一个片段。如果我们将这两个小小说当做寓言来看,那么它们不过是两部更大的寓言中的小寓言,而卡夫卡的所有作品,乃至卡夫卡自己都可以当做寓言来阅读。这样一来,我们很快就触摸并把握到了卡夫卡最重要的精神特征和表达方式了。卡夫卡有一句名言:“我们需要的书,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这句寓言式的名言已经展示了卡夫卡的创作内容及创作方法的基本特色。卡夫卡曾经说过:“有一个寓言,正捏着生命的痛处……”卡夫卡的创作虽然通常被认为主要是小说,但把它们看做是“正捏着生命的痛处”的寓言似乎更为合适,并且,卡夫卡的一生也可以看做是一则伟大的寓言,而所有对卡夫卡的理解和阐释也只能是“寓言式”的理解和阐释。因此,有学者认为,“他的作品就像是一篇大的宗教寓言。由于他的多才多艺,身兼小说家、幽默家、心理学家和讽刺家,这个宗教寓言才不致单调空荡,才得以充满人生百态与活灵活现的细节。”

面对卡夫卡《在法的门前》,中国作家格非一直想问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法的大门不让他进去,他回到乡下岂不是也可以吗?或者他干脆冲进去看看有什么结果,是不是也要比在法的门前老死要好呢?”乡下人对权力的顺从、驯服,没有质疑与反抗,曾教授将此与当时韩国岁月号沉船事故联系起来思考和发问:船上的绝大多数乘客听从船长停留在原地的命令而没有质疑命令的合理性,当船体开始倾斜至10度、15度、20度、30度……乘客感觉到了船越来越斜,可能倾覆,但他们依然听从命令,留在舱内。曾教授认为,这种习惯于向命令低头服从的心理和乡下人的境况极为相似。这使我们不由得惊叹卡夫卡及其创作的普遍意义和当下意义。

在《一道圣旨》中,弥留之际的皇帝向远在天边的臣民发出了一道圣旨,使者携带圣旨爬山涉水、迅步如飞,穿越重重宫阙、无数庭院,待他来到臣民跟前时早已改朝换代,皇帝的圣旨已成为一纸空文。在卡夫卡看来,这种徒劳和无意义恰如正在建造的“中国长城”。长城是分段建造的,因此,它永远也无法连成一个整体;长城是为了抵御北方民族的,但是,由于幅员过于辽阔,北方民族的影子都难得一见。在某些学者看来,小说的意义有点接近康德的思想:“人类只能做到某种限度的成就。人类仍不能领悟整体之意义,其视界只是断断续续的,其安全是不完整的,他也只能片段地实现其目的。”然而,这不过是后人的推测或猜测而已。但凡寓言,总有寓意、寓指,但卡夫卡的寓言似乎抽去了寓意和寓指,仅仅是一个寓言符号、寓体,这正如皇帝的圣旨没有任何内容一样。这使我们想起爱伦·坡笔下的“失窃的信”,这封信是如此重要,但我们对于信地内容却一无所知。由此我们知道,卡夫卡的寓言在经历的寓意的多义、歧义、矛盾,甚至悖谬之后,失去了寓意,成为一个漂浮的能指符号。这种能指与所指的分离、寓言与寓意的分离,正是卡夫卡小说最重要特征之一。


在聆听了曾教授精细独到的讲解后,课程进入最后一个环节,那就是同学们各显神通,进行课堂展示。虽然走进卡夫卡难度很大,但同学们在听课的过程中都积累了许多阅读体验和心得,对某些问题也有着深入的思考和分析,他们准备充分,跃跃欲试。他们报告题目主要有《我们为什么读卡夫卡?》、《现代性视域下的卡夫卡》、《变形和异态》、《<饥饿艺术家>的启示》、《卡夫卡与余华》。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莱特”一样,一千个读者恐怕远远不止一千个卡夫卡,因为每一个读者心中都可能有两个或几个卡夫卡。美国当代女作家欧茨指出:“对许多读者来说,卡夫卡还是一个永恒的谜,一个禅宗的‘公案’——终极性的解脱的内心经历。要‘解开’这个谜就意味着‘解开’人生的真谛。应该如何解释卡夫卡,如何超越卡夫卡笔下典型主人公的立场,如何去认清《城堡》本身的秘密!——看来这一切都是难以做到的。”原来卡夫卡之谜就是生活之谜、人生之谜。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卡夫卡的作品就像坚硬的果核,要取得里边的果仁需要费很大很大的劲儿,而当你吃到它时,它也许是苦涩的,正如卡夫卡作品中所揭示的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的人类文明真相。一批又一批新读者希望找到进入核心的缝隙,而曾老师这门“卡夫卡研究”课则试图为我们提供敲打这个果核的锤子,让我们在把握卡夫卡独特的生命体验、人生经历的基础上,渐渐走近卡夫卡作品,贴近卡夫卡的内心。卡夫卡或许因为我们而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而我们则因为卡夫卡或许会变得更加独立和深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128日第B01

文/图:梁文婷